第383章 半麵殘顏,一線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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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漫過顧承硯的肩,將影子投在地上時,青鳥已經帶著兩名夥計摸進了城西貧民窟。
    青石板路被夜雨泡得發滑,牆角堆著發餿的泔水,黴味裹著潮風往人衣領裏鑽。
    青鳥貓腰穿過斷牆,靴底碾碎半塊碎瓷——那是方才望遠鏡人翻簷時踩落的。
    他抬頭望了眼傾斜的屋簷,瓦縫裏漏下的月光正照著塌屋角落:半截焦黑的竹笛卡在磚縫間,表麵結著層暗褐色的痂,像是血與火烤焦的痕跡。
    \"顧先生。\"青鳥捏著竹笛的指尖發沉,\"您看這刻痕。\"
    顧承硯接過來時,竹笛還帶著貧民窟特有的陰寒。
    他借著火折子的光湊近,見笛管內壁用極細的刻刀雕著一行小字:\"守譜者,不言死。\"指腹輕輕撫過凹痕,記憶突然翻湧——七年前蘇老先生過壽,他陪原主去蘇府賀禮,曾見十個穿青衫的學徒跪在堂前,每人手捧一支竹笛,笛身都刻著這行字。\"蘇家"心釘盟"的入盟信物。\"他嗓音發緊,\"當年蘇叔說過,隻傳給最信任的十個技工。\"
    青鳥的喉結動了動:\"那這竹笛的主人......\"
    \"是蘇叔的人。\"顧承硯將竹笛塞進袖中,目光掃過四周歪斜的屋簷,\"但被日商或漢奸動過手腳。\"他突然轉身看向塌屋後麵的曬穀場,那裏晾著幾幅褪色的藍印花布,\"封鎖這片區域,但別拉警戒線。
    我們要讓他覺得——\"他指節叩了叩自己太陽穴,\"覺得我們還沒識破他的偽裝,覺得這是個能全身而退的機會。\"
    當晚,蘇若雪翻出了父親遺留的銅殼懷表。
    表蓋內側刻著\"若雪生辰\"四個字,是蘇父親手鏨的。
    她蹲在塌屋前的石台上,將懷表輕輕放下。
    第二日清晨五點,清脆的滴答聲準時響起——那頻率比尋常懷表快三分,是蘇明遠幼時學調機器時,蘇父專門為他定的\"晨課\":\"調機前先聽表,心跳跟著表走,手才穩。\"
    頭日,石台上的懷表紋絲未動;第二日,牆角的破碗裏多了半塊冷饅頭;第三日天剛蒙蒙亮,蘇若雪藏在巷口的茶攤後,看見個佝僂身影從曬穀場的布簾後鑽出來。
    他裹著件看不出顏色的破棉襖,左手始終揣在懷裏,腳步虛浮得像片被風卷著走的枯葉。
    \"就是他。\"青鳥的聲音從茶攤後傳來,指尖已經扣住了腰間的短棍。
    那身影在石台前站定,枯瘦的右手懸在懷表上方,抖得厲害。
    他喉間發出含混的嗚咽,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狗。
    就在指尖要碰到表蓋的刹那,青鳥如離弦之箭撲過去,反剪他雙臂按在牆上。
    那人不掙紮,隻是拚命扭過臉,用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的嗓音喊:\"若雪......是你爹讓我來的。\"
    審訊室的煤油燈芯\"劈啪\"炸了一下。
    蘇若雪攥著帕子的手在抖,顧承硯按住她的手背,目光卻緊盯著被反綁在木椅上的男人。
    他左臉纏著髒兮兮的紗布,右臉倒是完整,隻是眼眶凹陷得厲害,眼白裏布滿血絲。
    \"揭開。\"顧承硯指了指紗布。
    男人的右手緩緩抬起,指甲縫裏嵌著黑泥。
    他解紗布的動作很慢,像是在解一道生死符。
    當最後一層紗布飄落時,蘇若雪倒抽了口冷氣——左臉的皮膚呈焦黑色,有些地方翻卷著,露出底下暗紅的肉,睫毛燒得隻剩半截,連左耳都缺了小半。
    \"三年前,王慎言那狗日的逼我修偽鈔機。\"他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我不肯,他們把我推進燒廢料的火爐。
    我從後窗跳出去......\"他抬起左手,腕間有道深深的疤痕,\"摔在碎玻璃上,爬了半裏地才昏過去。
    臉毀了,嗓子啞了,可手指......\"他突然用指節在桌麵敲起來,\"還記得《七音調機法》的節奏。\"
    \"咚,咚咚。咚——\"
    蘇若雪的眼淚\"啪\"地砸在桌麵。
    這節奏她太熟了,小時候她趴在父親工坊的窗台上,總見蘇明遠蹲在織機前,一邊哼曲兒一邊敲桌子打拍子。\"是明遠哥。\"她哽咽著抓住顧承硯的衣袖,\"當年他教我認機杼,總說"手是第二雙眼睛"......\"
    顧承硯沒說話,目光落在男人腕間的疤痕上——那形狀和蘇若雪描述的蘇明遠為救她被織機劃傷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又想起竹笛內壁的刻字,想起蘇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守譜者不死\",喉結動了動:\"織魂令的啟動密碼。\"
    男人的手指頓了頓,接著敲出一串急促的點線:\"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
    蘇若雪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這是隻有蘇家核心弟子才知道的暗碼,當年她跟著父親整理機譜,曾在舊賬本裏見過。\"是真的。\"她轉向顧承硯,眼睛亮得像星子,\"明遠哥沒騙我們!\"
    顧承硯卻仍盯著男人焦黑的臉。
    他伸手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慢慢打開——裏麵是片燒焦的織布殘角,邊緣還沾著暗紅的痕跡。\"這是三天前在虹口碼頭發現的。\"他將殘角湊到煤油燈下,\"布紋裏織著"顧"字暗記,和我們顧家三年前被燒的那批出口綢一模一樣。\"
    男人的瞳孔突然收縮。
    顧承硯捏著那片焦布的指尖微微發緊,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釘在蘇明遠焦黑的左臉上:\"三天前虹口碼頭起火,燒了顧家二十匹出口綢。\"他將焦布往桌上一擲,布角的\"顧\"字暗記在煤油燈下泛著暗紅,\"有人用蘇家"逆針回文"的織法,在這批布的經線裏藏了"山"字密信——這是隻有蘇叔親傳弟子才會的手藝。\"
    蘇明遠的喉結動了動,焦黑的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枯瘦的左手緩緩探進棉襖內層,動作慢得像是在扒開結痂的傷口。
    當半塊繡片落在桌上時,蘇若雪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鳴響——那是塊月白色的素絹,邊緣燒得蜷曲,卻清晰留著半枚血指印,和蘇父臨終前按在顧承硯手背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師父走的那晚......\"蘇明遠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鏽鐵,他伸出右手,用指腹輕輕撫過繡片上的血痕,\"他把最後半塊機譜縫在我衣領裏,說"若見承硯掌燈,便代我走完這條路"。\"他突然扯開領口,露出鎖骨處一道猙獰的疤痕,線腳歪歪扭扭的粗麻線間,果然露出半片同樣的素絹。
    蘇若雪捂住嘴,眼淚順著指縫往下淌。
    顧承硯的拇指摩挲著兩片繡片的斷口,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素絹的撕裂痕跡呈不規則的鋸齒狀,分明是兩人各執一半時硬生生撕開的。
    他抬眼看向蘇明遠,這才注意到對方右手小指的指甲泛著青灰色——那是長期浸在染缸裏才會有的痕跡,和蘇父工坊裏老技工們的特征一模一樣。
    \"你本可以直接來找我。\"顧承硯的聲音放軟了些。
    \"王慎言的人在碼頭上安了七道線。\"蘇明遠的左手無意識地敲著桌沿,又是《七音調機法》的節奏,\"我裝成收破爛的混進去,被他們的狗腿子撞了個滿懷。\"他掀起褲管,小腿上還纏著滲血的布條,\"他們搜走了半塊繡片,我......\"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我隻能把密信織進顧家的布裏——師父說過,顧家的綢子過了黃浦江,就等於過了鬼門關。\"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太陽穴,腦子裏的齒輪開始飛轉。
    南渡計劃需要在日商眼皮底下轉移三十家小廠的設備,最缺的就是能滲透進工廠區的眼線。
    蘇明遠的流浪藝人身份,恰好能在日商紡織廠外的茶攤、碼頭邊的破廟活動——那些地方,正是工人們歇腳說閑話的所在。
    \"從明天起,你繼續當你的流浪藝人。\"顧承硯突然開口,\"每日未時去日華紡織廠後巷吹《繡娘謠》,但第三段的"繡針挑月"要改成升半調。\"他從懷裏摸出個銅製的小匣子,\"青鳥會在一裏外接聽,變調的次數對應設備型號,拖長的尾音是數量。\"
    蘇明遠的眼睛亮了,焦黑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我還能調風箏。\"他突然從懷裏摸出截竹篾,\"當年跟師父學修織機,順手學會紮風箏。
    骨架用細竹剖成,越輕越韌......\"
    \"停。\"顧承硯打斷他,指尖叩了叩桌麵,\"後天酉時,去十六鋪碼頭找個穿靛青衫子的老貨郎,他會給你十隻改裝過的風箏。\"他從袖中取出隻巴掌大的黑鳶,骨架薄得能透光,\"竹骨裏嵌著微型地圖,飛得越高,竹骨越脆——等它斷了線,地圖就會散落在風裏。\"
    蘇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明遠哥的臉......\"
    \"這張臉就是最好的掩護。\"顧承硯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角,\"日商不會懷疑個半張臉燒焦的叫花子,隻會當他是個混口飯吃的可憐人。\"他轉向蘇明遠,目光像淬了火的鋼,\"但你要記住,每次吹曲前用鹽水漱嗓子,別讓咳嗽壞了調子;風箏線要浸桐油,防著潮;還有......\"他頓了頓,\"若遇到危險,先保地圖,再保人。\"
    蘇明遠重重點頭,焦黑的左手按在胸口:\"當年師父教我調機,說"手穩了,機就穩;心穩了,人就穩"。\"他的聲音突然哽住,\"現在......現在心穩了。\"
    七夕夜的蘇州河飄著零星的河燈,顧承硯站在顧家綢莊頂樓的曬台,望著對岸的燈火。
    青鳥抱著聽機匣靠在欄杆上,耳機線從他耳後垂下來,像條黑色的蛇。
    \"來了。\"青鳥突然直起身子,耳機裏傳來斷斷續續的笛聲——是《繡娘謠》,但第三段的\"繡針挑月\"比平時高了半度,尾音還拖長了三拍。
    顧承硯抬眼望向天空,數十隻風箏正搖搖晃晃升上夜空。
    紅的、黃的、青的,在月光下像群被風串起的星子。
    其中一隻黑鳶飛得極快,轉眼間便掠過了外白渡橋,翅膀在夜風裏繃得筆直。
    \"斷線了!\"蘇若雪指著天空輕呼。
    那隻黑鳶的線果然在雲層邊緣斷開,先是打了個旋兒,接著借著風勢向南急掠而去,很快變成個小黑點。
    青鳥摘下耳機,嘴角勾起抹笑:\"最後一段信號是"信已放飛,火種有路"。\"
    顧承硯望著黑鳶消失的方向,伸手將蘇若雪凍得冰涼的手揣進自己袖中:\"有些人,看似斷了線,其實是飛得最遠的。\"
    夜風卷著河燈的微光掠過曬台,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黑鳶在長江上空又飄了兩日,最終墜落在皖南山區的一處隱蔽村落。
    村頭老槐樹下,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正蹲在草垛邊逮蛐蛐,忽見一團黑影從天上掉下來,撲棱棱落在她腳邊。
    \"娘!\"小丫頭撿起風箏,發現竹骨裂開處露出半截泛黃的紙條,\"這風箏裏藏著字!\"
    老槐樹上的蟬鳴突然靜了靜,樹後竹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露出個戴圓框眼鏡的老人。
    他扶了扶眼鏡,目光落在小丫頭手裏的紙條上,喉結動了動,輕聲道:\"拿過來。\"
    小丫頭蹦跳著跑過去,紙條被風掀起一角,隱約能看見上麵寫著:\"接應點三號,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