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梭埋根處,陳字為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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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鳥蹲在樹洞口時,晨霧正順著他的帽簷往下淌。
    顧承硯看見他指尖摳進鬆過的泥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直到一聲鈍響——半截黑褐梭身帶著濕泥被起出,鏽跡在晨光裏泛著暗紅,像凝固的血。
    "少東家。"青鳥將斷梭遞來,梭身"陳"字的刻痕裏還沾著草屑,"樹根盤著麻線,應該是當年埋的時候特意繞的。"
    顧承硯接過梭,指腹蹭過"陳"字凹痕。
    他袖中《江南織譜》的邊角硌著腕骨,那是昨夜蘇若雪翻到批注時,他順手揣進懷裏的。
    此刻書頁被體溫焐得發軟,他翻開折角的"七脈歸心圖",圖上七個墨點分別標著湖州、蘇州、寧波每個點旁都有極小的注"梭埋根處,陳字為契"。
    "這不是遺物。"他喉結滾動兩下,指甲在"七脈"二字上壓出淺痕,"是信標。"
    蘇若雪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側。
    她今日沒簪珍珠,隻插了根木樨花簪,香氣混著斷梭的土腥氣鑽進鼻腔"當年父親總說"織梭斷,魂不滅",我以為是匠人的癡話"她從袖中摸出半張泛黃的紙,帕子裹著,繡著並蒂蓮的邊角已磨起毛,"昨夜整理舊物,翻到這殘頁。"
    顧承硯湊過去,見紙上字跡歪斜,像是倉促寫成"七梭七地,一鳴七聲。
    若見陳字,即歸位。"最後那個"陳"字被圈了又圈,墨跡暈開一片。
    "密鑰是阿木的姓。"蘇若雪指尖撫過"陳"字,聲音輕得像歎息,"父親早就算著,若有一日有人帶著刻"陳"的梭來"她突然頓住,眼眶泛起薄紅,"他們不是被斬斷的,是在等重生。"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桌案,《織譜》在兩人中間攤開。
    窗外有麻雀撲棱著飛過,他望著圖上七個墨點,忽然笑了,笑得極輕"若雪,去把蘇明遠叫來。"
    蘇明遠來的時候,肩上還沾著染坊的靛藍。
    他抱拳時,顧承硯將仿好的斷梭塞進他掌心"帶著這東西,去湖州南潯鎮的古銀杏下,蘇州楓橋的老槐下,寧波月湖的垂楊柳下每處都把梭埋進舊址三寸土,子夜時分敲樹幹七下。"
    "少東家是要"
    "喚醒沉睡的人。"顧承硯望著窗外飄起的細雨,"當年"心釘盟"用七枚斷梭做信標,每處由一名"蟬蛻者"守護——他們藏得太深,得有人敲敲門,讓他們知道,該回家了。"
    蘇明遠握緊梭,指節發白"明遠明白。"
    第四日清晨,蘇州楓橋的青石板還沾著夜露。
    老槐樹下,蘇明遠的手懸在樹幹上,指節曲起又落下。
    第七聲悶響傳開時,樹後突然轉出個盲眼老嫗。
    她拄著竹杖,灰布衫洗得發白,聽見動靜便踉蹌著往前湊"是修梭的人回來了?"
    藏在巷口的青鳥瞳孔微縮。
    他記得顧承硯交代的"反梭震"——三長兩短的叩地節奏。
    靴跟磕在青石板上,聲音混著晨霧散開。
    老嫗突然渾身劇顫。
    竹杖"當啷"落地,她跪下去,雙手在泥裏摸索著爬到青鳥腳邊,從發髻中摸出枚銅紐扣"我等了十年陳師傅說,聽見震音,就把命交給來人。"
    紐扣鏽得厲害,邊緣卻磨得發亮,像是被無數次摸過。
    青鳥接過時,老嫗的手指還抓著他袖口,指甲縫裏全是泥"我這兒有賬本,記著當年沒來得及轉的貨還有,隔壁米行的王掌櫃,他總往日本洋行送"
    "大娘。"青鳥輕聲打斷她,"您先起來。"
    老嫗卻像沒聽見,絮絮說著,眼淚砸在青石板上"那年日本人燒織坊,陳師傅把梭塞進樹洞,說"蟬蛻是為了再生"我就守著,守著"
    顧承硯收到消息時,正坐在顧家綢莊的賬房裏。
    蘇若雪替他續茶,青瓷盞碰在案頭,脆響驚得他抬眼——青鳥掀簾進來,掌心躺著那枚銅紐扣。
    "蘇州的老阿婆,守了十年。"青鳥聲音發沉,"她說還有六處,都埋著這樣的紐扣。"
    顧承硯捏著紐扣,指腹摩挲著鏽跡。
    窗外飄起細雨,打濕了簷角的銅鈴,叮咚聲裏,他突然起身,將紐扣收進內袋"備車。"
    "少東家要去哪兒?"蘇若雪放下茶盞。
    "蘇州。"顧承硯扣上長衫第二粒盤扣,"有些事,得親自看看。"
    雨絲斜斜掃過門框時,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
    蘇若雪望著案頭攤開的《七脈歸心圖》,見最上麵的"蘇州"墨點被雨水暈開,像滴將要落下的淚。
    蘇州老槐樹下的泥印還帶著晨露的潮氣。
    顧承硯蹲在老阿婆方才跪過的位置,指腹碾過被淚水洇濕的青石板,鏽跡斑斑的銅紐扣在他掌心發燙——那溫度不似金屬,倒像十年前被埋進樹洞的梭子,帶著守誓者的血溫。
    "阿婆。"他抬頭看向縮在屋簷下的盲眼老嫗,雨絲順著她灰白的鬢角往下淌,"當年陳師傅埋梭時,可曾說過"蟬蛻"之後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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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阿婆摸索著摸出塊藍布包,抖開時落出半枚染著靛青的梭頭"他說"織魂不死,便要換個活法"。"她枯瘦的手突然攥住顧承硯的手腕,"小先生,我們不是要當英雄,是要"她喉間哽住,"要讓日本人燒不掉的東西,換個樣子活在人間。"
    顧承硯的指節在褲腿上蹭了蹭,摸到內袋裏《七脈歸心圖》的折痕。
    圖上"蘇州"那個墨點,此刻正抵著他的心跳。
    他突然起身,衝蘇明遠揚了揚下巴"去把鐵匠鋪的炭爐搬來。"
    "少東家?"蘇明遠一愣,"這紐扣"
    "熔了。"顧承硯將紐扣拋向空中,雨絲穿過金屬弧光,"鑄進新織機的基座裏。"
    老槐樹下霎時靜得能聽見雨打青瓦。
    老阿婆的竹杖"當"地磕在地上"這是陳師傅用半條命換的信物啊!"
    "正是因為太珍貴。"顧承硯解開長衫第二粒盤扣,露出底下洗得發白的月白中衣,"名冊會被燒,總壇會被端,但織機不會——全上海的織機都在轉,每台基座裏都有半枚"心釘",誰能燒得完?"他轉向圍過來的幾個織工,其中有挑水的、染布的,甚至還有街角賣油墩子的阿福,"你們仍是裁縫、木匠、船夫,該做什麽做什麽。
    但若哪日聽見《繡娘謠》變了調"他從蘇若雪手裏接過胡琴,指尖撥出個走調的顫音,"那就是織魂在召喚。"
    老阿婆突然笑了,皺紋裏滲著淚"陳師傅說過,真的盟,該長在泥土裏。"
    炭爐燒得通紅時,顧承硯親手將銅紐扣丟進坩堝。
    金屬熔化的青煙裏,他看見老阿婆顫巍巍摸向熔液,又觸電般縮回手——不是心疼,是敬畏。
    蘇明遠舉著鐵鉗的手在抖,熔漿滴進模具的"滋滋"聲裏,他聽見自己說"以後每造一台新織機,都要熔半枚這樣的信物進去。
    記住,不立名冊,不設總壇。"
    "少東家是要把"心釘盟"種進骨頭裏。"青鳥站在巷口,雨幕中他的帽簷滴著水,卻笑得像看見種子破殼,"日本人要挖,就得挖整個上海灘的骨頭。"
    當夜,顧家綢莊頂樓的"聽機匣"突然發出蜂鳴。
    這是顧承硯讓人改造的無線電監測器,原本用來截獲日商密電,此刻耳機裏卻跳出一串雜音——仔細辨聽,竟是《繡娘謠》的片段,"月上柳梢頭"的調子被截成幾段,像被人故意揉碎了撒進電波裏。
    "廣生洋行的發報機連續三次緊急呼叫。"青鳥扯下耳機,眼底泛著興奮的紅,"他們的技術組連夜搬著共振接收器滿租界跑,說信號源亂得像群蜂子。"
    顧承硯站在新鑄成的織機前,熔漿冷卻後的基座泛著暗啞的光。
    他伸手按住機軸,能摸到金屬裏未散的餘溫"他們用"影子"控人——每個漢奸背後都有根看不見的線。"他轉頭看向窗外的雨夜,"我們用"回聲"聚魂——《繡娘謠》變調時,全上海的織機都是信標。"
    雨一直下到後半夜。
    王慎言書房的窗欞被風刮得哐當作響,他捏著那枚本該在蘇州的銅紐扣,指節發白。
    這是他今早趁顧承硯不注意,從青鳥衣袋裏摸來的——他本想確認"心釘盟"殘黨是否真的被喚醒,卻在剛才倒茶時,看見紐扣在茶盞裏自行翻轉。
    底麵的刻痕讓他的手猛地一抖。
    極小的"蘇"字,像根細針戳進瞳孔。
    "蘇蘇若雪?"他踉蹌著後退,茶盞"啪"地摔在地上,褐色水漬順著青磚縫蔓延,恰好漫過書桌暗格的邊緣。
    他盯著那道縫隙,喉結動了動,蹲下去想擦水漬,卻在指尖觸到磚麵的瞬間頓住——暗格裏,一角泛黃的紙頁正隨著他的動作微微翹起,隱約能看見"心釘盟·蘇氏分支·負責人若雪"幾個字。
    窗外驚雷炸響時,王慎言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望著暗格縫隙裏那抹蒼白的紙角,突然抓起桌上的鎮紙,卻在要砸下去的刹那停住——他聽見樓下傳來巡夜的梆子聲,還有更輕的,瓦片被踩碎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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