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火種三鑰,暗廠初燃
字數:6858 加入書籤
顧承硯回到顧宅西廂房時,窗台上的留聲機還在轉,《天涯歌女》的調子裹著夜來香的甜膩,被穿堂風撕成碎片。
他反手閂上門,將油紙地圖攤在檀木書案上,燭火“劈啪”爆了個燈花,把三處標記映得忽明忽暗。
“染坊廢井”在閘北,“碼頭鐵倉”靠吳淞口,“紗廠地窖”正對著黃浦江支流——他的食指沿著地圖邊緣劃了個三角,突然頓住。
上回在工部局查火災記錄,他特意抄下各廠坐標,此刻將記憶裏的紅點往上一疊,三個廢墟竟恰好卡住支流的上中下遊。
“控製水道。”他低笑一聲,指節叩在“紗廠地窖”上,燭火被震得搖晃,“斷梭會哪裏是藏寶?這是張複產網——毀廠是煙幕,設備沉在廢墟裏,等後人順著水脈把廠子串起來。”
門環輕響,蘇若雪端著茶盞進來,月白衫子下擺沾了點江泥,發間珠花卻依然齊整。
“剛才在碼頭聽老船工說,這支流漲潮時能行五噸貨船。”她把茶盞推到他手邊,目光掃過地圖,“阿硯是在想怎麽把機器運出來?”
“不僅是運。”顧承硯握住她沾著茶漬的指尖,“斷梭會的人認執燈人的血脈,認林先生舊部的信物。”他抬眼看向門外,青鳥的影子正貼著窗紙晃動,“我要兵分三路——你去染坊廢井,青鳥探碼頭鐵倉,我進紗廠地窖。”
蘇若雪的睫毛顫了顫,茶盞裏的漣漪漫到他手背上:“為何不讓夥計去?”
“因為他們要見的,是蘇小姐的手,青鳥的刃,和顧某人的眼。”顧承硯抽出手,從抽屜裏摸出三枚銅哨,“當年斷梭會傳訊用的,我照著舊物打了新的。你到廢井邊吹三聲長調,井下若有回應......”他喉結動了動,“若有回應,說明母親的人還在等。”
蘇若雪突然握住銅哨,涼意透過指腹滲進他掌心。
她眼尾微彎,像從前在賬房算錯數目時那樣:“我記得母親房裏有個檀木匣,總上著鎖。後來我才知道,匣底刻的就是斷梭會的暗號。”
窗外傳來青鳥叩窗的輕響,顧承硯應了聲“進”,穿青布短打的男人就閃了進來,腰間短刃的牛皮鞘擦過門框,發出細碎的摩擦聲。
“顧先生。”他的目光掃過地圖,“紗廠地窖我去,您——”
“不。”顧承硯將自己那枚銅哨塞進青鳥手裏,“碼頭鐵倉離日商貨棧最近,你熟水性,能從江底摸進去。”他扯了扯皺巴巴的長衫,“我這副斯文樣子,正適合混進廢墟裏翻土。”
青鳥拇指抵了抵短刃,點頭時耳墜子晃了晃——那是林芷蘭當年賞的銀葉子,邊角還帶著彈孔。
子夜時分,顧承硯站在紗廠廢墟前。
半麵焦黑的磚牆像頭伏地的怪獸,月光漏進來,在碎玻璃上折射出冷光。
他摸出懷裏的銅哨,對著斷牆吹了聲短調——這是和蘇若雪約好的報平安,卻不想牆後傳來碎石滾落的聲響。
“誰?”他旋身背牆,卻見個蓬頭垢麵的老工人從瓦礫堆裏鑽出來,手裏舉著半截燒黑的梭子。
“顧...顧少?”老人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您可算來了!當年陳掌櫃說,要是見著拿銅哨的顧家後人,就帶他去地窖——”
地窖入口在鍋爐後邊,鐵蓋鏽得和地麵連成一片。
顧承硯和老工人用撬棍撬動時,鐵鏽簌簌往下掉,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
他摸出火柴劃亮,火光裏,整麵牆的夾層閃著冷光——不是磚,是德國產梳棉機的鋼殼。
“陳掌櫃說日本人燒廠那天,我們連夜拆了機器塞牆裏。”老工人蹲在洞口搓手,“銘牌都鑿了,可齒輪編號在——”他突然住嘴,因為顧承硯已經摸到機底,抽出本包著油布的賬本。
防水紙掀開的瞬間,顧承硯的指節捏得發白。
賬本第一頁是1927年的注資記錄,墨跡清晰得像昨日寫的:“蘇家綢緞莊:銀圓三千;顧氏綢莊:銀圓兩千;恒裕隆米行:銀圓五千。”翻到最後一頁,最新的記錄停在半年前,字跡歪斜如蛇:“王慎言要投日,恒裕隆的錢,半分沒給日本人。”
“好個王慎言。”他冷笑一聲,把賬本塞進懷裏,“在日本人麵前裝孫子,倒把老本都壓在這破牆裏。”
老工人突然扯他袖子:“顧少,您聽——”
遠處傳來皮靴踏碎玻璃的聲響,夾雜著日語的斥罵。
顧承硯猛地吹滅火柴,黑暗裏,梳棉機的鋼殼泛著幽光,像頭蟄伏的野獸。
他拉著老工人鑽進機器間隙,聽見日兵的手電筒光掃過地窖入口,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八嘎!”帶頭的軍曹踢了踢鐵蓋,“這破廠燒了半年還有人來?肯定是抗日分子!”
腳步聲漸遠時,顧承硯摸出懷表,淩晨兩點一刻。
他替老工人理了理磨破的袖口,輕聲道:“明天天亮,您去閘北染坊廢井,找穿月白衫子的蘇小姐。她手裏有銅哨,能送您去安全的地方。”
老工人抹了把臉,點頭時眼淚滴在燒黑的梭子上:“當年蘇夫人就是這麽說的——等火種重燃那天,要把梭子還給執燈人。”
顧承硯爬出地窖時,月亮已經偏西。
他站在廢墟邊緣回望,忽然聽見江風裏飄來一聲銅哨,三聲長調,清越得像鴿哨。
那是蘇若雪到了染坊廢井,正在喚井下的人。
他摸了摸懷裏的賬本,又碰了碰藏在衣襟裏的梳棉機齒輪——這把火,終於要燒起來了。
而此刻的閘北染坊廢井邊,蘇若雪正蹲在青苔斑駁的井沿,袖中母親留下的玉梳硌著腕骨。
她對著井口吹完第三聲哨,就聽見井下傳來“咚”的悶響,像是有什麽東西沉進了水裏。
月光落在井裏,她看見自己的倒影晃了晃,水麵下似乎有個陶缸的輪廓,正隨著水波輕輕搖晃。
井邊青苔沾濕了蘇若雪的月白衫角,她指尖觸到陶缸邊緣時,掌心被粗糲的陶土硌得發疼。
井下的水漫過她手腕,涼意順著血管往骨頭裏鑽,可當她摸到缸口那道淺刻的纏枝蓮紋時,呼吸突然頓住——這是母親閨閣裏妝匣的紋路,蘇夫人總說,“若雪屬雪,得用蓮紋鎮著,才不會化得太快”。
陶缸蓋掀開的刹那,井水“咕嘟”翻起一串氣泡。
蘇若雪屏住呼吸,沾著水的手探進去,先觸到個油紙包,再往下是卷了邊角的絹帛。
她把東西捧到井沿,月光漏進染坊殘牆,在絹帛上投下斑駁光影。
“雲譜殘卷”四個字入眼時,她喉頭發緊——這是母親總在佛前燒的紙灰裏提過的名字,說是蘇家染坊能染出“雨過天青”的秘訣,是外婆的外婆傳下來的命根子。
絹帛展開的瞬間,有東西“啪嗒”掉在她手背上。
是塊指甲蓋大的膏體,暗紅如凝血,還帶著股極淡的沉香味。
蘇若雪剛要拾,眼角瞥見卷首小楷:“若雪吾女,見此膏時,必已通蟬鳴。七色為守,五色為戰,戰色遇水則顯,可辨奸偽。”她突然想起前日在顧宅後院,有隻蟬連叫了十七聲,當時阿硯說“這是夏末最後一批,叫得急”,難道“通蟬鳴”指的是...
她捏起那滴紅膏,輕輕撚進井水裏。
水麵蕩開漣漪,很快又靜得像麵鏡子。
蘇若雪正要失望,忽見漣漪中心浮出兩團墨影,漸漸清晰成“山本”二字,筆畫邊緣還滲著暗紅,像血在水裏暈開。
“若雪!”
井邊傳來顧承硯的喚聲,蘇若雪慌忙把殘卷塞進懷裏,轉身時帶翻了陶缸。
顧承硯從斷牆後奔過來,長衫下擺沾著草屑,手裏舉著個油紙包——是他方才去巷口買的桂花糖粥,說要給她壓驚。
“阿硯。”蘇若雪望著他發梢的月光,突然笑了,“我好像...摸到母親的手了。”
三日後,顧家曬場地下密室的石門“吱呀”作響。
顧承硯舉著煤油燈先走進去,燈光掃過堆成山的機器零件:紗廠地窖的梳棉機齒輪在角落閃著冷光,碼頭鐵倉的染缸箍圈疊成半人高的塔,染坊廢井的陶缸被擦得鋥亮,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青鳥靠在門後,正用短刃刮著靴底的泥。
“紗廠老工人說,這台梳棉機是德國克虜伯1925年產的,零件能和恒豐紗廠的機器通用。”他抬頭時,銀葉耳墜晃了晃,“我在鐵倉底下摸出八口裝染料的鉛罐,封條上有‘大日本製’——日商偷運的貨,倒成了我們的原料。”
蘇若雪把《雲譜殘卷》攤在木桌上,殘卷邊緣還沾著井泥:“秘染膏有十二色,紅膏試水顯‘山本’,我猜是日商山本株式會社的暗號。七色守色能染出不退的錦緞,五色戰色...”她指尖撫過“遇水則顯”四字,“能當密信。”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下巴,目光在機器、殘卷、青鳥之間來回轉。
密室的潮氣漫上來,打濕了他袖口的墨跡——那是他昨夜在賬本上寫的“匠人名單”。
“不急於啟用。”他突然開口,“先以‘舊件維修’為名,召集滬上失業匠人。每人每日發三餐、三十銅板,但不得問用途。”
蘇若雪抬頭:“為何?”
“機器要修,可更要人心。”顧承硯抽出張寫滿名字的紙,“這些老匠人被日商擠垮了鋪子,有的賣了工具箱換米,有的在碼頭扛大包。我們給飯吃、給錢賺,他們自然願意把壓箱底的本事掏出來——等機器轉起來那天,他們就是我們的火種。”
青鳥把短刃插回鞘裏,牛皮鞘擦過桌麵發出輕響:“我去碼頭貼告示,就說顧氏綢莊收舊機器,要會修織機、染缸的師傅。”他轉身要走,又停住,“若雪小姐的染膏...要防著被人偷。”
“我收在母親的檀木匣裏,鑰匙在阿硯那兒。”蘇若雪摸了摸胸口的玉梳,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再說了,戰色遇水才顯,偷了也沒用。”
十日後的深夜,密室裏多了百餘個粗布包裹。
顧承硯掀開最上麵的那個,露出半片油亮的齒輪——是老匠人們連夜修好的梳棉機零件。
他順著零件堆走到地圖前,用炭筆在“染坊廢井”“碼頭鐵倉”“紗廠地窖”三點間畫了條線,三角中心正好對著顧家綢莊的位置。
“日商以為我們隻剩綢緞可爭。”他低聲道,指尖敲了敲“山本”兩個字,那是蘇若雪用紅膏在地圖背麵寫的,“卻不知我們正用他們眼中的廢墟,織一張看不見的網。”
蘇若雪從袖中取出銀梭——這是顧家用了三代的鎮莊之寶,梭身刻著“經緯定乾坤”。
她將銀梭嵌入地圖中央的小孔,輕輕一旋。
密室地麵突然傳來“哢嗒”一聲,牆角的梳棉機“嗡”地抖了抖,飛輪緩緩轉起來,帶起的風掀起桌上的殘卷,“雲譜”二字在燈光下忽明忽暗。
“這是第一台‘鳴蟬副機’。”顧承硯望著轉動的飛輪,聲音裏帶著笑意,“等所有機器都轉起來,蟬鳴就該響徹上海灘了。”
密室的煤油燈“噗”地滅了。
蘇若雪剛要摸火柴,就聽見頭頂傳來青鳥的叩門聲——他們約好,隻有緊急情況才用三長兩短的暗號。
顧承硯推開石門,月光順著曬場的縫隙漏下來,照見青鳥手裏捏著個灰布信袋,袋口用麻繩捆著,沒有任何標記。
“在曬場角落的槐樹下撿到的。”青鳥把信袋遞過去,“裏麵就一張紙。”
顧承硯拆開信袋,借著月光看清紙上的字:“王慎言在虹口租屋病倒,枕下藏半張赴日船票。”墨跡未幹,帶著股鬆煙墨的腥氣。
他捏著紙的手頓了頓,抬頭時正看見蘇若雪抱著檀木匣站在陰影裏,玉梳在她發間閃著微光。
“阿硯?”蘇若雪輕聲問。
顧承硯把信袋收進懷裏,指尖隔著布料摩挲那半張船票的字跡。
遠處傳來巡捕房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在夜霧裏。
他望著密室裏轉動的飛輪,忽然笑了:“看來,有人等不及要給我們送新線索了。”
青鳥站在門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望著顧承硯的背影,耳墜上的銀葉輕輕搖晃——那是林芷蘭留下的,也是另一個火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