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船未沉,線南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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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卷著桂香撞進顧承硯的書房時,青鳥正攥著那截斷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踹開半掩的門,門框撞在青磚牆上發出悶響,燭火猛地晃了晃,將桌上攤開的《天工開物》照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顧先生!"青鳥喉結滾動,聲音裏還帶著跑過三條巷弄的急促,"後牆野菊叢裏的斷梭,紅絲上顯了字——"向南三裏,船未沉"。"
顧承硯的筆尖在宣紙上洇開個墨團。
他放下筆,指節輕輕叩了叩桌沿,目光卻已經穿過窗欞,落在東牆那幅發黃的《黃浦港埠圖》上。"向南三裏"他喃喃重複,手指沿著地圖上的江灣線滑動,"1928年日商填江造棧的灘塗區?"
"我這就去調當年的航道圖!"青鳥轉身要走,卻被顧承硯叫住。"慢。"顧承硯扯了扯袖扣,目光掃過案頭那疊被日商壓價的綢緞訂單,"先找陳叔。
老賬房手裏有光緒年間的水尺記錄,比工部局的圖更準。"
陳叔是被青鳥半扶著進來的。
老人懷裏抱著個桐木匣,匣蓋縫隙裏漏出半卷黴味——那是他藏了二十年的老賬冊。"雪蘭號"他顫巍巍翻開最上麵那頁,墨跡已褪成淺灰,"民國十七年春,蘇小姐運絲去漢口,船到吳淞口突然折返。
林小姐親自帶人改了雙層艙,說"蠶絲要見天日,得先沉進泥裏"。"他枯瘦的手指劃過"雪蘭號"三個字,"後來日商說灘塗淤塞要填江,那船就再沒浮起來過。"
蘇若雪是端著青瓷盞進來的。
她發間別著枚銀梭,是林芷蘭當年親手打的,此刻正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搖晃。"阿硯,"她將茶盞放在顧承硯手邊,袖中滑落半張泛黃的信紙,"母親臨終前塞給我的,背麵"
顧承硯接過信紙時,指尖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管賬時打算盤磨出來的。
蘇若雪已取出個細頸玻璃瓶,淺褐色的藥水順著棉簽滲進紙背。
燭光下,極淡的墨線像春芽般鑽出來,最終在灘塗區匯成個梭形標記。
"航線和雪蘭號最後一次出港記錄重合。"蘇若雪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指尖卻重重按在梭形標記上,"母親不是沉船,是藏舟。
她把技術火種,封進了水底的棺。"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下頜,目光在信紙和航道圖間來回。
窗外傳來巡捕房的警笛聲——這是日商安插的眼線在打更。
他突然笑了,笑得極輕,卻帶著刀鋒般的冷銳"他們盯著織機,盯著賬本,就是沒盯著黃浦江的泥。"
"青鳥,"他轉身時,長衫下擺掃過陳叔的桐木匣,"去吳淞口燈塔,找老周頭。
就說"潮汛檢修",借三艘漁船。
船舷刷成織坊新染的月白色,艙裏塞半車織廢的綢料——要讓巡捕房的探子瞧著,像是試航新織船。"
青鳥點頭,剛要走,又被蘇若雪叫住。
她從妝匣最底層摸出串銅鑰匙,"後倉第三口樟木箱,有母親當年的潛水服。
橡膠是從南洋帶的,應該還能用。"
夜更深了。
顧承硯站在織坊頂樓,望著院外那盞日商"鬆本洋行"的燈籠——燈火映在青瓦上,像塊化不開的血。
他摸了摸胸前的銀鎖片,那是父親留下的,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以前是人藏火種,"他對著夜風低語,"現在,該讓火種見天了。"
院角傳來青鳥的腳步聲。
年輕人肩上搭著粗麻布袋,裏麵隱約露出鐵鉤的輪廓。"漁船約在子時三刻到灘塗口。"他說,"潛水的兄弟找了五個,都是從前跑船的好手,口風緊。"
蘇若雪捧著個藍布包裹過來,裏麵是四個搪瓷缸,裝著薑茶和烤麩。"夜裏涼,"她將包裹塞進青鳥懷裏,目光掃過顧承硯泛白的袖口,"阿硯的長衫換了,舊的我補了半宿。"
顧承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尾音被江風吹散,混著潮聲滾進灘塗。
子時二刻,四人在後門碰頭。
青鳥將鐵鉤往腰間一別,麻布衣角掃過牆根的野菊。
蘇若雪提著馬燈,燈光在她臉上晃出暖黃的影。
顧承硯摸了摸懷裏的航道圖,紙張邊緣被他捏得發皺——那上麵,"雪蘭號"的位置正被月光照著,像顆即將破土的種子。
"走。"他說,聲音輕得像歎息,卻比江濤更有力。
院外,三艘月白漁船的影子正順著潮水,往南三裏的灘塗漂去。
潮聲裹著鹹腥氣漫過灘塗時,顧承硯的布鞋已經浸了半濕。
他立在小舟尾艙,望著青鳥帶著五個潛水手蹲在船頭解麻繩——月光把蠶絲繩繃成銀線,末端係著的鐵鉤正隨著浪頭輕晃,像懸在黑幕裏的星。
"顧先生,錨鏈摸到了。"潛水手老周抹了把臉上的水,粗糲的掌心還沾著江底的泥,"往下五丈,鐵鏈卡在礁石縫裏,跟陳叔說的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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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喉結動了動。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撞著肋骨的聲音——這是自穿越以來最接近"賭"的時刻,可這把賭注不是銀錢,是整個顧蘇織坊的命,是林芷蘭藏了十年的火種。
蘇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濕冷的布麵滲進來"阿硯,你手在抖。"
他低頭,看見自己指節泛白的模樣,像極了前世在課堂上拆解商業案例時的緊張。"十年前她站在這裏,該比我更冷。"他輕聲說,目光掃過蘇若雪鬢邊的銀梭——那是林芷蘭親手打的,此刻正隨著她的呼吸輕顫,"她把技術刻在船板上,把希望沉進泥裏,等的就是今天。"
"起鉤!"青鳥的喝令打斷了話音。
五個潛水手同時發力,蠶絲繩驟然繃直,在水麵割出細碎的浪花。
顧承硯攥住船舷,指甲幾乎嵌進木縫裏——兩刻鍾前,他還在擔心鐵鉤會勾上爛漁網,此刻卻怕這震顫來得太輕,輕得不像金屬。
"有東西!"老周突然吼了一嗓子。
蠶絲繩傳來的震感從指尖竄上脊梁,那是鈍重的、帶著鐵鏽味的震顫,像古鍾在江底嗡鳴。
青鳥的額頭滲出冷汗,他脫了外衫,露出精瘦的胸膛,和潛水手們一起喊著號子"一、二——拉!"
船身猛地往下一沉。
月光裏,一截黑黢黢的金屬從江底浮起,牡蠣殼刮擦船舷的聲音刺得人耳膜發疼。
蘇若雪舉起馬燈湊近,光斑落在那截鏽蝕的艙門上——門沿的銅釘還嵌著半片褪色的紅綢,是林芷蘭最愛的喜服料子。
"是雪蘭號。"她聲音發顫,馬燈在手裏晃出一片模糊的光,"母親走前說,"若雪,等潮水退三次,你就該看見光了"。
今天是第三次退潮。"
顧承硯伸手去摸艙門。
門縫裏滲出的空氣帶著幹燥的木香,像曬過太陽的棉絮——這說明船體密封完好,十年的江水沒能滲進去。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眶發熱"芷蘭女士不是藏船,是給技術造了口棺材。
等的就是有人來,給它們開棺。"
艙門被鐵鉤撬開的刹那,陳叔的老賬冊突然在顧承硯懷裏發燙。
他借蘇若雪的馬燈照進去,隻見艙壁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字——從"合金紡錘鍛造法"到"抗潮絲線配比",每一筆都深深刻進橡木,像用刀刻進骨血。
最裏側的水壓織機裹著油布,機身上的銅漆雖褪,齒輪卻沒有半分鏽跡。
"若火將熄,此機即啟。"蘇若雪念出機台刻字時,尾音帶著哽咽,"這是母親的筆跡她連戰時封鎖的解法都想好了。"
顧承硯伸手撫過織機的搖杆。
前世在博物館見過的老式織機突然浮現在眼前,可這台明顯不同——齒輪咬合處多了三道凹槽,搖杆底部嵌著磁石,是能在顛簸中保持穩定的設計。"這不是普通織機。"他低聲說,指腹擦過機身上的刻痕,"是給戰時流動工廠用的。"
"顧先生!"青鳥突然從艙外探進頭,"巡捕房的汽艇亮燈了,估計是鬆本洋行的眼線。"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轉身看向蘇若雪,後者已經快手快腳把刻著織訣的船板往油布裏裹"我讓老周他們拆織機,您帶青鳥去鑿船底——要讓外麵看著像廢鐵。"
"雪蘭號"的殘骸被拖回碼頭時,天剛蒙蒙亮。
顧承硯站在跳板上,看著工人們用鐵錘砸向艙門——飛濺的鐵鏽混著木屑,在晨霧裏劃出渾濁的線。
鬆本洋行的特務田中戴著白手套,用拐杖戳了戳碎鐵片"顧老板說這是舊船?
看著倒像新沉的。"
"田中先生若是不信,不妨親自摸摸。"顧承硯扯了扯被鐵鏽染髒的長衫,指尖悄悄碰了碰內袋裏的織訣抄本,"十年前填江造棧時,我父親親自帶人看過。
您瞧這牡蠣殼——沒個七八年長不出這麽厚。"
田中蹲下身,手套剛碰到牡蠣殼就皺起眉。
顧承硯看著他嫌惡地縮回手,突然想起前世教學生時說的"信息差"——日商盯著織機、盯著訂單,卻沒人願意蹲在灘塗泥裏數牡蠣殼的年輪。
"算你運氣。"田中甩了甩手套,轉身走向汽艇。
顧承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霧裏,這才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從拆船到偽造現場,總共用了三個時辰,比預計的快了半個時辰。
"阿硯。"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抱著藍布包裹,發梢還沾著江水,"技術刻本整理好了,不過"她翻開最上麵那頁,露出夾層裏一張泛黃的紙,"這裏夾著幅圖。"
顧承硯接過紙。
月光下,圖上的紡錘線條突然清晰起來——紡錘中部刻著細密的紋路,竟與人體經絡圖有幾分相似。
旁注的小字力透紙背"此器非為織布,乃為織人——承硯若見,慎用。"
江風卷起紙角,顧承硯的指尖在"織人"二字上頓住。
他抬頭望向江麵,霧裏的"雪蘭號"殘骸正緩緩下沉,像塊沉入曆史的砝碼。
而懷裏的織訣抄本,此刻正隨著心跳一下下發燙。
"他們以為火種在屋裏。"他對著漸亮的天色低語,目光落在蘇若雪手中的紡錘圖上,"可我們的根早就紮進江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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