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繭庫無繭,暗眼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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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隱雲後,西郊的石板路泛著青灰。
顧承硯翻身上了那輛半舊的福特轎車,車座上還留著蘇若雪方才塞進來的棉墊——她總說他舊傷未愈,坐硬木凳硌得慌。
此刻他卻顧不上這些,指節抵著車窗,望著車外飛掠的梧桐樹影:\"開快點,過了子時,巡捕房的夜哨該換班了。\"
青鳥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他原以為要等到天亮,可方才蘇若雪把竹簽上的\"眼\"字對著燭火一照,紙背竟顯出血色暗紋——是陳阿婆獨創的\"血蠶密信\",隻有刻著\"急\"字的密報才會用。\"先生,\"他壓低聲,\"那繭庫荒廢十年,牆根的青苔都有半指厚,若真有人盯著......\"
\"盯著才好。\"顧承硯摸出懷表,表盤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們越想讓我們覺得這裏安全,藏得越急。\"
轎車在繭庫後巷停住。
蘇若雪先跳下車,裙擺掃過牆根的野薔薇。
她伸手摸了摸鏽死的鐵鎖——鎖孔裏塞著新填的油泥,指腹蹭到的刹那,有極淡的檀香味鑽進來。\"顧先生,\"她側頭,耳墜子晃了晃,\"這鎖半月內有人動過。\"
顧承硯沒接話。
他繞到庫房左側,青磚牆上有道半人高的裂縫,往年他來收繭時,總見野貓從這兒鑽進出。
此刻裂縫邊緣的磚灰卻新得紮眼——像是被什麽鈍器剛撬鬆的。
\"青鳥。\"他抬下巴。
青年點頭,從車後座抽出洛陽鏟。
第一鏟下去,\"哢\"的一聲輕響,不是磕在泥土裏,倒像碰著了石板。
顧承硯蹲下身,用袖扣挑開浮土——青石板縫裏填著新鮮的石灰,和周圍發黑的舊縫截然不同。
\"往下挖。\"他聲音沉了。
三鏟之後,地下傳來空洞的回響。
蘇若雪摸出隨身的銀簪,沿著縫隙輕輕一挑,整塊青石板竟應手而起。
底下湧出的風帶著股清冽的蠶砂香——是恒溫窖特有的氣息。
\"好手段。\"顧承硯借著青鳥打亮的手電往下看,隻見層層疊疊的竹篾筐碼到齊肩高,每個筐裏都堆著雪色的繭子,在冷光下泛著珍珠似的光暈。
他捏起一顆,指尖觸到繭殼的刹那,腕間的銀絲突然震顫起來——和昨夜斷梭會盟誓時的頻率分毫不差。
\"是銀絲蠶的繭。\"蘇若雪也湊過來,指尖在繭堆上劃過,突然頓住。
她從隨身的檀木匣裏取出放大鏡,對準一顆繭殼:\"顧先生,看這裏。\"
顧承硯順著她的指尖望去,隻見繭殼表麵有個細如針尖的小孔,孔周圍的絲縷微微蜷曲,像是被高溫灼過。
蘇若雪摸出銀針,輕輕一挑,竟從孔裏挑出半粒米大的蠟丸。
她將蠟丸丟進隨身攜帶的銅盞,倒上半盞燒酒,火折子一點——淡藍色的火焰騰起,散出股苦杏仁味。
\"鎮靜劑。\"她的聲音冷了,\"我在西藥行見過,是東和洋行新出的"眠蠶散"。\"她捏起另一顆繭,指腹在殼上摩挲,\"他們用細針穿刺蠶繭,注入藥物,等蠶蛹化蛾時,神經早被麻痹了。\"
\"所以吐絲時不會產生"織語"。\"顧承硯突然明白過來。
斷梭會的\"活譜機\"之所以能代代傳承,全靠銀絲蠶吐絲時的震顫頻率——那是織工們用幾十年心血和蠶兒共鳴出的\"活密碼\"。
若蠶兒被藥物麻痹,吐出的絲便成了死線,再精妙的織機也織不出帶著溫度的錦緞。
\"他們要滅的不是繭,是"音"。\"他的指節抵在窖壁上,突然摸到一道凸起。
順著摸過去,竟是根細如發絲的銅管,嵌在磚縫裏。
他用力一拔,銅管\"錚\"的一聲斷開,另一頭還沾著新鮮的木屑。
青鳥舉著手電順著銅管照過去,光穿過窖頂的通氣孔,落在隔壁廢棄的洋行屋頂。\"先生,\"他眯起眼,\"那洋行上個月剛換了新東家,說是要改造成倉庫,可從來沒見運過貨。\"
顧承硯盯著那截銅管,突然笑了。
他笑的時候眼尾微挑,像極了從前在課堂上點破學生謬誤的模樣:\"他們以為堵了蠶的嘴,就能斷了織工的魂。
卻不知道......\"他轉頭看向蘇若雪,她腕間的銀絲正隨著他的話音輕顫,\"這"心網"是活的,你壓得越狠,反彈得越凶。\"
蘇若雪聽懂了。
她摸出帕子,包起幾顆帶針孔的繭:\"我這就去西藥行找陳大夫,讓他寫份"蠶瘟"的診斷書——就說這批繭子染了屍斑病,碰過的人要燒三天高燒。\"
\"好。\"顧承硯轉身拍了拍青鳥的肩,\"明早你去福興茶樓,跟常來的幾個茶客"不小心"說漏嘴......\"他壓低聲音,\"就說顧蘇織坊新得了批銀絲蠶卵,過七日就要孵了。\"
青鳥眼裏閃過光:\"要讓那些"眼睛"聽見?\"
\"他們不是愛聽嗎?\"顧承硯望著窖頂透下的月光,腕間銀絲在夜色裏泛著淡金,\"那就給他們唱一出好戲——讓他們以為自己偷到了機密,卻不知道......\"他的手指輕輕叩在那些帶針孔的繭上,\"真正的火種,早就換了地方。\"
蘇若雪將包好的繭子揣進懷裏,轉身時發梢掃過顧承硯的手背。
她沒說話
而那些藏在洋行廢屋裏的\"耳朵\",很快就會聽見他們最想聽到的\"秘密\"。
顧承硯摸出火折子,在窖壁上留了道焦痕——這是給斷梭會的暗號:網已張開,魚該上鉤了。
轎車駛離西郊時,東方的天幕剛泛起魚肚白。
蘇若雪靠在車窗上打盹,發間的茉莉香混著車外的晨霧。
顧承硯望著她睫毛在眼下投的影子,突然想起昨夜周啞子用血水畫的織機圖——那些交錯的經緯線,多像此刻他們織就的網。
\"若雪。\"他輕聲喚。
\"嗯?\"她迷迷糊糊應了。
\"等打完這一仗,\"他望著漸亮的天空,\"我們去蘇州河看燈船吧。
你說過,想在船上吃蟹粉小籠。\"
蘇若雪笑了,手悄悄覆上他腕間的銀絲。
銀絲震顫著,像是應和著某種更深遠的心跳——那是織機的嗡鳴,是蠶兒的私語,是所有不肯低頭的人,在黑暗裏共同敲響的,屬於這個時代的,最響亮的聲音。
轎車碾過青石板的震動裏,顧承硯垂眸盯著腕間銀絲,指腹輕輕撫過震顫的紋路。
蘇若雪蜷在副駕打盹,發梢蹭著他手背的溫度,像團暖融融的火苗——這讓他想起昨夜在染坊看見的場景:二十七個織工跪在染缸前,將染壞的月白綢子疊成方方正正的包袱,說要\"替蠶絲謝罪\"。
那時他就知道,這些人護著的從來不是綢緞,是藏在絲裏的魂。
\"青鳥,明早去西郊。\"他望著窗外的夜色,喉結動了動。
青年握方向盤的手頓了頓,後視鏡裏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帶洛陽鏟?\"
\"帶三柄。\"顧承硯屈指敲了敲車窗,\"趙五那幾個老匠人明早會去繭庫"修設備",你跟他們碰個頭——他們褲腳沾的泥要和西郊土色一樣,工具箱裏得塞半袋蠶砂。\"他側頭看蘇若雪,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若雪,你天亮後去西藥行找陳大夫,要他寫份"蠶瘟"診斷書,藥單上得加三味相克的藥材。\"
\"嗯?\"蘇若雪迷迷糊糊應著,手卻準確抓住他手腕,\"相克的......\"
\"讓懂行的看出破綻。\"顧承硯覆住她手背,指尖觸到她腕間那串銀鈴——是斷梭會老會長臨終前塞給她的,\"他們要確認繭庫真染了病,才會信我們急著轉移蠶卵。\"
蘇若雪忽然清醒過來,坐直身子時發間茉莉香散開來:\"你是要他們盯著假轉移,好騰出空擋......\"
\"真蠶卵得藏到雙承堂地窖。\"顧承硯從懷裏摸出張泛黃的地契,邊角還留著原主的朱砂印,\"那是我曾祖父給奶娘置的產業,連賬房都沒記。
地窖有三層,最底下那層牆縫裏嵌著"織人錘"——老匠人說,當年太平軍圍城時,他們靠這東西震醒過僵蠶。\"
青鳥突然插了句:\"那"假孵化"的動靜......\"
\"用"織人錘"模擬蠶卵震顫頻率。\"顧承硯指節抵著太陽穴,\"我算過,每七下輕震接兩下重震,和銀絲蠶破殼時的節奏分毫不差。
日商的技監聽了二十年蠶鳴,耳朵比狗還靈,得讓他們聽見最熟悉的"真"。\"
轎車拐進顧家巷時,晨霧正漫過青瓦。
蘇若雪推開車門,又探身進來:\"我讓春桃煮了酒釀圓子,你喝完再補覺。\"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點了點,\"別總把事往自己身上壓。\"
顧承硯望著她裙擺掃過青石板的影子,直到那抹月白消失在門廊後,才轉頭對青鳥道:\"明早卯時三刻,福興茶樓靠窗第二張桌子。\"他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把這包炒瓜子給老周頭——他嗑瓜子時嘴最鬆。\"
青鳥接過油紙包,摸到裏麵硬物硌手,拆開一看是半塊碎玉:\"這是......\"
\"東和洋行鬆本經理的玉佩。\"顧承硯扯了扯領結,\"上回他在百樂門醉了,掉在沙發縫裏。
老周頭總說"聽牆根不如看玉色",見了這東西,自然知道該把"銀絲蠶卵七日孵"的消息傳給誰。\"
三日後的黃昏,西郊廢洋行頂樓的閣樓裏,鬆本正彎腰貼著銅管。
他鼻尖沁著汗,身後站著的漢奸王經理搓著手:\"鬆本君,這管子真能聽見繭庫動靜?\"
\"八嘎!\"鬆本甩了他個耳光,\"大日本帝國的"聽蠶術",是你們支那人能懂的?\"他重新把耳朵貼上去,瞳孔突然縮成針尖——管那頭傳來\"嗡、嗡、嗡\"的震顫聲,像極了蠶卵破殼前集體蠕動的輕響。
\"哈!\"鬆本直起腰,軍靴重重碾過地上的木屑,\"顧承硯以為藏起繭子就能保火種?
他不知道,隻要蠶卵開始孵化,那點震顫聲能順著地脈傳三裏!\"他抽出軍刀劃開地圖,刀尖戳在\"西郊繭庫\"上,\"明天破曉,帶警備隊去收——活的蠶卵要運去東京,死的......\"他舔了舔刀尖,\"喂魚。\"
當夜,顧承硯和青鳥摸進廢洋行時,閣樓的黴味嗆得人睜不開眼。
青鳥打亮微型手電,光束掃過牆根的銅管——共有七根,像七條黑蛇盤在磚縫裏。
\"鬆本倒會下本錢。\"顧承硯蹲下身,從懷裏摸出個核桃大的銅罐,\"這是趙五用蜂蠟摻了鬆脂熬的,封了管子,他們明早聽見的就是......\"
\"織人錘的反向震頻。\"青鳥接口,手已經抄起竹篾片,\"我來抹蠟,您換震頻器。\"
顧承硯取出個小鐵盒,裏麵躺著七枚拇指長的銅釘,釘頭刻著細密的紋路。
他將銅釘釘進銅管末端,指腹按在釘尾的凹痕上——那是趙五用織梭敲出來的,\"這釘子能把"孵化聲"倒成"僵蠶亂爬",鬆本聽見,隻會以為蠶卵受了驚,急著搶運。\"
兩人動作極快,等最後一枚銅釘釘進牆縫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
顧承硯拍了拍青鳥肩頭,目光掃過滿地蠟渣:\"走,去繭庫門口候著。\"
次日清晨,鬆本的軍靴聲在繭庫外響得刺耳。
他踹開鏽鎖時,顧承硯正倚著牆根剝橘子,汁水濺在青石板上,像滴未幹的血。
\"顧桑,早啊。\"鬆本扯出假笑,\"聽說貴坊的蠶卵染了病?
大日本帝國可是一片好心......\"
\"搬吧。\"顧承硯拋著橘子,\"這窖裏的繭子,你搬得越多越好。\"
鬆本的臉瞬間漲紅,揮揮手,兩個日本兵撬開窖口。
底下湧出的風裏,果然傳來\"沙沙\"的爬動聲——成百上千的僵蠶正撞著竹筐,繭殼上的針孔泛著冷光。
\"哈哈哈哈!\"鬆本仰頭大笑,\"顧桑,你的蠶卵......\"
\"是藥僵的。\"顧承硯打斷他,指尖叩了叩窖壁,\"真正的火種,在窖底三尺。\"
鬆本的笑僵在臉上。
幾個日本兵揮著鐵鍬往下挖,挖到第三層磚時,底下突然傳來\"嗡——\"的長鳴。
顧承硯望著窖底新翻的土,那裏整整齊齊碼著三千斤雪色繭子,每顆繭殼都隨著震動輕顫,像在應和某種古老的歌謠。
\"這是......\"鬆本的軍刀\"當啷\"落地。
\"銀絲蠶的心跳。\"顧承硯彎腰撿起軍刀,刀麵映出他微挑的眼尾,\"你以為斷了絲,就能斷了魂?
可你沒讀過《殘音卷》——\"他突然提高聲音,\"織工的魂,在繭裏,在梭裏,在每根不肯屈服的絲裏!\"
遠處傳來汽笛聲。
青鳥站在廢洋行頂樓,手心裏攥著七根銀絲。
他輕輕一扯,最細的那根突然震顫起來——那是連接趙五家的線。
青年望著江麵上的晨霧,低聲道:\"網,織成了。\"
深夜,顧家繡樓的燭火忽明忽暗。
蘇若雪正對著《殘音卷》抄錄蠶鳴譜,窗台上的銀絲繭突然動了。
她抬頭時,正看見陳阿婆舉著竹簽,在月光下快速戳了三下。
繭殼震顫的頻率撞進她耳裏,像三記重錘——那不是上海的織機聲,是更遙遠、更沉厚的回響。
蘇若雪猛然坐起,指尖按在《殘音卷》的\"京畿\"頁上。
卷角的批注被燭火映得發亮:\"金陵有古蠶,鳴如編鍾。\"她望著窗外的夜色,聽見樓下傳來顧承硯的腳步聲,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火種要燒起來,得有東風。\"
而此刻的東風,正從南京方向,順著蠶絲震顫的脈絡,吹進了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