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歸鄉的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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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過最後一個山彎,餘家村的輪廓終於完全展現在眼前。餘小麥站在山坡上,望著那些錯落的灰瓦屋頂,喉頭突然發緊。十五年過去,村子比她記憶中破敗了許多。幾處院牆已經坍塌,露出裏麵雜草叢生的院落。
    "那就是我家。"她指向村西頭一棟低矮的瓦房,聲音有些發顫。房子比她記憶中小了一圈,院牆上的石灰剝落得斑斑駁駁,唯有門前那棵棗樹依然挺立,枝頭上還掛著幾顆青澀的果子。
    陸遠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那戶人家門前聚集了幾個人影。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拄著竹竿站在院門口,旁邊是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還有兩個半大孩子在追逐打鬧。
    "好像有人在等你。"他說著,調整了一下肩上醫藥箱的背帶。
    餘小麥眯起眼睛,突然倒吸一口冷氣:"那是我媽!"她顧不上山路崎嶇,拔腿就跑,"媽——!"
    遠處的人影轉過身,隨即也踉蹌著向這邊跑來。陸遠山看著餘小麥飛奔而下的背影,草帽被風吹落,長發在身後飄揚如旗。他彎腰撿起草帽,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當餘小麥終於撲進那個瘦弱婦人懷中時,陸遠山停在了幾步之外。他看見餘小麥的肩膀劇烈抖動,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山穀間回蕩。婦人輕拍著女兒的後背,抬頭看向陸遠山,滿是皺紋的臉上淚痕交錯,卻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媽,你怎麽出來了?"餘小麥捧著母親的臉,手指觸到的是鬆弛的皮膚和突出的顴骨,聽說你病了..."
    村裏人說看見你回來了。我這病就好了一大半。"餘母的聲音沙啞得厲害,說完就劇烈咳嗽起來,忙用一塊發黃的手帕捂住嘴。餘小麥敏銳地注意到,帕子上沾著暗紅色的血跡。
    "這是陸醫生,"餘小麥扶住母親,轉向陸遠山,"我們衛生院最好的大夫。"
    陸遠山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阿姨好。"
    餘母上下打量著這個清瘦的年輕人,目光在他白襯衫和醫藥箱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謝謝你照顧我家小麥。"她的手像枯枝一樣幹瘦,卻出奇有力。
    院門口的老人這時走了過來,餘小麥這才認出那是父親。記憶中那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如今佝僂得像棵老鬆,頭發全白了,臉上溝壑縱橫。他拄著竹竿,左腳明顯不太靈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爸..."餘小麥輕聲喚道,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餘老三盯著女兒看了許久,渾濁的眼睛裏情緒複雜。最終他隻是點了點頭:"回來了就好。"聲音粗糲得像砂紙摩擦。
    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走上前來,臉上堆著刻意的笑容:"大姐回來啦!這是你侄女小雨。"她推了推身邊約莫五六歲的女孩,"快叫大姑。"
    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後,隻露出一雙大眼睛。餘小麥蹲下身,從口袋裏掏出一顆水果糖:"小雨都長這麽大了。"她記得離家時弟弟剛結婚,如今孩子都會跑了。
    "這是你弟媳婦春桃,"餘母介紹道,"你弟在廣東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
    春桃約莫二十五六歲,圓臉盤上塗著廉價的粉底,眉毛紋得又細又彎,耳垂上掛著明晃晃的金耳環。她眼睛不住地往陸遠山身上瞟,尤其在看到他腕上的手表時明顯亮了一下。
    "進屋說吧,外頭太陽毒。"餘老三轉身往院裏走,竹竿敲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餘小麥扶著母親跟在後麵,陸遠山提著醫藥箱走在最後。院子比記憶中狹小了許多,角落裏堆著柴火和農具,一隻老母雞帶著幾隻小雞在啄食。正屋的門框低矮,陸遠山不得不低頭才能進去。
    屋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中藥和黴味混合的氣息。堂屋正中擺著一張褪色的八仙桌,牆上掛著餘小麥從未見過的全家福——父母、弟弟一家四口,唯獨沒有她。
    "坐,坐。"餘母熱情地招呼陸遠山,用袖子擦了擦長凳,"春桃,去倒茶。"
    春桃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放下孩子去了廚房。餘小麥注意到她走路時臀部扭動的幅度刻意而誇張。
    "媽,讓我看看你的情況。"餘小麥拉著母親在長凳上坐下,轉向陸遠山,"陸醫生,能幫我媽檢查一下嗎?"
    陸遠山點點頭,打開醫藥箱取出聽診器。春桃端著茶碗進來,看見那閃亮的醫療器械時眼睛一亮:"喲,這可是高級貨。"
    餘老三坐在門檻上悶頭抽煙,不時偷眼看向女兒和那個城裏醫生。當陸遠山為餘母聽診時,老人突然開口:"聽說你在城裏當醫生了?"
    "是衛生院護士,"餘小麥糾正道,"還在學習。"
    "能掙多少錢?"春桃插嘴道,湊近了些,身上的香水味濃得嗆人。
    餘小麥沒有回答,專注地看著陸遠山檢查。他的手指在母親背部輕輕叩擊,眉頭漸漸皺起。
    "肺部有囉音,"他低聲對餘小麥說,"需要拍個胸片確認,但很可能是結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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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小麥的心沉了下去。在醫療條件落後的山村,肺結核幾乎是不治之症。
    "我帶了些藥來,"陸遠山繼續說,"但需要長期規範治療。"
    春桃聽到"長期"二字,臉色立刻變了:"那得花多少錢啊?"
    "醫保能報銷大部分,"餘小麥說,"剩下的我來承擔。"
    "你弟這兩年在外頭也不容易,"春桃撥弄著金耳環,"家裏兩個娃要養,我們哪有餘錢..."
    餘老三突然重重地咳嗽一聲,春桃立刻住了嘴,但臉上明顯帶著不悅。
    "先吃藥看看,"餘母虛弱地說,"後山李郎中給的土方子也挺管用..."
    "媽!"餘小麥打斷她,"肺結核必須用正規藥物治療。那些土方子隻會耽誤病情。"
    屋內一時沉默下來。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春桃借口做飯溜走了。餘老三磕了磕煙袋,突然問道:"你們住幾天?"
    "計劃是三天,"陸遠山說,"明天開始在村裏義診。"
    "你睡小麥以前的屋子,"餘母對陸遠山說,"小麥跟我睡。"
    餘小麥起身:"我去收拾一下。"她需要離開一會兒,平複胸中翻騰的情緒。
    她曾經的臥室現在堆滿了雜物,角落裏擺著一張窄小的木板床。餘小麥站在門口,恍惚看見十五歲的自己蜷縮在這張床上哭泣的樣子。牆上的年曆還停留在2007年,那是她離家那年。
    "需要幫忙嗎?"陸遠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餘小麥搖搖頭,走進屋子開始清理床鋪。陸遠山默默拿起掃帚,幫她清掃角落的蛛網。
    "你媽媽的情況..."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餘小麥抖開一床發黴的被褥,"能開多久的藥?"
    "兩周的量。之後需要去衛生院複查。"
    餘小麥苦笑:"她不會去的。從村裏到鎮上要走一天山路..."
    陸遠山停下動作,認真地看著她:"那就想辦法送她去。肺結核不正規治療會傳染,尤其是對孩子。"
    這話像一記重錘敲在餘小麥心上。她想起怯生生的小雨,還有春桃懷裏那個不到一歲的嬰兒。
    晚飯時,春桃做了四菜一湯,明顯是為了招待客人。餘小麥注意到父母碗裏的米飯明顯少得多,肉片幾乎都夾到了陸遠山碗裏。
    "陸醫生城裏來的,吃不慣我們鄉下粗食。"春桃殷勤地給陸遠山夾菜,胸脯幾乎貼到他手臂上。
    餘老三悶頭喝酒,不一會兒就滿臉通紅。他突然把酒杯重重一放:"丫頭,當年的事..."
    "爸,"餘小麥打斷他,"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你恨我嗎?"老人直勾勾地盯著女兒,眼睛裏泛著血絲。
    屋內一片寂靜,連春桃都停下了筷子。餘小麥看著父親蒼老的麵容,那個曾經讓她恐懼的暴君如今隻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我帶了藥回來,"她平靜地說,"明天開始給村裏人看病。"
    餘老三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哈哈大笑,笑聲裏卻帶著哽咽:"好,好,我餘老三的閨女有出息了!"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劇烈咳嗽起來。
    飯後,餘母拉著女兒的手坐在院子裏乘涼。夜空繁星點點,遠處傳來幾聲犬吠。
    "你弟媳婦人不壞,"餘母低聲說,"就是眼皮子淺,把錢看得太重。"她歎了口氣,"你弟兩年沒回了,就寄過三次錢..."
    餘小麥握緊母親的手:"媽,跟我去鎮上吧。住我那裏,方便看病。"
    餘母搖搖頭:"我走了,你爸怎麽辦?這個家怎麽辦?"她望向屋內,陸遠山正在幫餘老三按摩那條傷腿,"那小夥子不錯,看你的眼神不一樣。"
    "媽!"餘小麥耳根發熱,"我們隻是同事..."
    "媽是過來人。"餘母笑著咳嗽了兩聲,"明天去給村頭的張婆婆看看吧,她咳了半年了。還有李家的孫子,腿上長了個瘡..."
    餘小麥點點頭,仰頭望向星空。這裏的天比城裏清澈得多,銀河像一條閃亮的絲帶橫貫天際。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夜,母親也是這樣指著星星給她講故事。
    屋內傳來春桃尖細的笑聲,接著是陸遠山禮貌的回應。餘小麥歎了口氣,知道弟媳婦又在打什麽主意。明天開始,她將麵對更多像張婆婆這樣的病人——那些被貧困和閉塞耽誤的病痛,那些她曾經逃離的一切。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無助的女孩。白大褂給了她力量,也給了她責任。餘小麥深吸一口山間清涼的空氣,做出了決定:她要留下來,至少等到母親的病情穩定。至於陸遠山...她偷偷瞥向屋內,看見他正耐心地聽父親嘮叨,側臉在油燈下顯得格外溫柔。
    夜色漸深,一輪明月爬上東山,為餘家村披上一層銀紗。明天,將是餘小麥以醫者身份麵對故鄉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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