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尋光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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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炸毀的混凝土橋墩後換膠卷,防毒麵具裏的呼吸聲重得像頭垂死的駱駝。加沙邊境的風卷著沙礫打在護目鏡上,遠處以色列坦克的履帶聲碾過耳膜時,我看見那道白色影子從瓦礫堆裏鑽出來,尾巴像根斷了的羽毛筆,在積灰的地麵畫出顫抖的弧線。
相機掛繩突然繃緊,我條件反射般拽住背包往陰影裏縮。白貓停在三米外的鋼筋骨架旁,頸間藍絲帶沾著幹涸的血痂,左前爪不自然地蜷起,每走一步都在沙地上洇開 tiny 的血花。它抬頭看我時,琥珀色瞳孔裏映著我防彈背心上的反光,像兩枚嵌在髒雪地裏的碎玻璃。
“記者先生!”老阿裏從半埋的地窖裏探出纏滿紗布的頭,他隻剩三顆牙的嘴蠕動著,往旁邊啐出帶血絲的唾沫,“那些聰明的貓都去和平營地了,十公裏啊,山頂的帳篷裏有美國人撒的麵包屑。”他渾濁的右眼轉向白貓,皺紋裏積著十年都洗不掉的煙塵,“可這隻傻東西...上個月還看見它跟著個戴粉色頭巾的小姑娘。”
膠卷哢嗒一聲歸位,我摸出包裏最後一塊牛肉幹掰碎。白貓突然弓起背,喉嚨裏滾出嘶啞的低吼,直到碎屑在它腳邊堆成小丘,才試探著伸出舌頭。炮擊聲在五公裏外炸響,氣浪掀起的碎石擦著它後背飛過,它卻隻是把自己團成更小的白球,爪子緊緊摳住我軍靴的鞋帶。
夜幕降臨時,我在坍塌的清真寺穹頂下支起單兵帳篷。白貓臥在我展開的睡袋邊緣,尾巴掃過我露在外麵的腳踝,像片風幹的樹葉。我借著戰術手電的光給它處理傷口,灼傷的皮膚下能看見白骨,它卻一聲不吭,隻是在我塗碘伏時輕輕咬住我的指尖,力度像在叼起一隻新生的幼崽。
“他們叫你什麽?”我扯下急救包上的魔術貼,它抬頭看我,藍絲帶在風裏晃出模糊的圓圈。遠處和平營地的方向有探照燈掃過,十公裏的距離被地雷區和狙擊手分割成無數碎片,每一片都映著月亮冰冷的臉。
後半夜下起沙暴,帳篷布料被打得劈啪作響。白貓突然跳起來,爪子扒著我的胸口往背包裏鑽,我摸到它顫抖的脊背下有顆心跳,快得像即將停擺的鍾表。爆炸聲中我勉強扣好防化服麵罩,聽見自己的聲音混著風沙灌進耳朵:“沒事的,我們明天就走。”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這片被上帝遺棄的土地上,“明天”兩個字能有多重。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我們出發了。白貓趴在我的背包側袋裏,隻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藍絲帶係在我手腕上,像根隨時會斷掉的生命線。我選了條緊貼著廢棄醫院的路線,鋼筋骨架上還掛著褪色的紅十字旗,子彈打穿的破洞裏漏出冷風,像無數雙死者的眼睛在注視。
第三個掩體換手雷時,我聽見右側廢墟傳來金屬碰撞聲。白貓突然繃緊身體,爪子隔著布料紮進我的肩膀。三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從斷牆後轉出,16槍口的激光瞄準器在我胸前晃出紅點,其中一個留著絡腮胡的家夥用阿拉伯語大喊:“舉起手來!”
背包突然劇烈晃動,白貓竄出來擋在我身前,尾巴炸開成蓬鬆的雪球。絡腮胡的槍口下移,扳機扣動的瞬間,我撲過去用身體護住它。子彈擦著耳際飛過,在牆上打出焦黑的洞。“它隻是隻貓!”我舉起沾滿沙土的雙手,看見白貓正用腦袋蹭我的手背,像在安慰一個受驚的孩子。
士兵們用槍托砸我後背時,白貓被踢到三米外的瓦礫堆裏。我聽見它發出幼貓般的尖叫,卻隻能咬著血沫數他們軍靴上的泥點。直到對講機裏傳來模糊的命令,絡腮胡才啐了口唾沫,踢翻我的攝像機:“滾吧,記者先生,別讓我再看見你。”
白貓在暮色裏一瘸一拐地走向我,藍絲帶不知何時鬆開,掛在它脖子上像道即將愈合的傷口。我撿起變形的攝像機,鏡頭裏映出我們沾滿血跡的影子——一個渾身塵土的記者,和一隻不願離開戰場的貓,在這片被炮火翻耕過的土地上,像兩粒不願被風吹散的沙子。
夜更深時,我們鑽進一輛報廢的校車。車窗玻璃全碎了,座椅上布滿彈孔,後座還留著半截粉色發卡。白貓跳上駕駛位,爪子踩在喇叭按鈕上,發出沙啞的“啵——”聲,驚飛了車頂棲息的烏鴉。我摸出包裏的軍用罐頭,它卻隻是嗅了嗅,轉頭盯著窗外某個方向,耳朵豎得筆直。
淩晨兩點,沙暴暫時停了。我借著月光查看地圖,地雷區像道猙獰的傷疤橫在我們和和平營地之間,唯一的安全通道是條廢棄的灌溉渠,卻要經過三個狙擊手觀察點。白貓突然跳上地圖,爪子按在和平營地的標記上,琥珀色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像兩顆小星星。
“好,就走灌溉渠。”我把它塞進防化服內兜,能感覺到它的心跳隔著布料撞擊我的肋骨。露水打濕的雜草擦過膝蓋,遠處傳來豺狼的嚎叫。灌溉渠裏積著發臭的雨水,腐葉下隱約可見彈殼和碎玻璃,白貓始終把腦袋埋在我頸窩,偶爾發出微弱的呼嚕聲,像在給自己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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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觀察點過到一半時,我踩到塊鬆動的石頭。嘩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我立刻貼緊渠壁,左手死死捂住白貓的嘴。頭頂傳來靴子走動的聲音,夜視儀的綠光掃過水麵,在我們臉上投下鬼祟的影子。白貓溫熱的呼吸噴在我掌心,它突然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虎口,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渾身繃緊的肌肉突然鬆弛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終於消失。我癱坐在渠底,汗水順著下巴滴進防化服,懷裏的白貓卻開始掙紮。它扒著我的肩膀往渠沿爬,我這才發現前方二十米處,有片生長在彈坑中的蒲公英,在月光下輕輕搖曳。
接近和平營地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鐵絲網圍欄上掛著各色布條,寫著“停止戰爭”的英文標語被露水洇得模糊。崗哨的士兵攔住我們時,白貓突然變得異常興奮,它撓著我的胸口要往下跳,喉嚨裏發出急切的嗚咽。
“拜托,它隻是想去找同伴。”我扯下防化服兜帽,露出三天沒刮的胡茬。士兵皺眉看著白貓頸間的藍絲帶,突然用對講機說了些什麽。幾分鍾後,一個穿粉色衛衣的小女孩跑過來,她膝蓋上的傷疤和白貓的灼傷幾乎在同一位置。
“咪咪!”她尖叫著撲過來,白貓躍進她懷裏,尾巴卷住她手腕上的紅繩——那是根斷成兩半的友誼手繩,另一半正係在我背包拉鏈上。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難民營采訪時,那個躲在母親身後的小女孩,她塞給我半根手繩,說這是給“能帶來和平的人”的禮物。
陽光越過山頂時,我坐在和平營地的醫療帳篷外喝熱可可。白貓臥在小女孩膝頭,藍絲帶換成了粉色蝴蝶結,正在舔她手裏的牛奶盒。遠處傳來直升機的轟鳴,不是戰鬥機,是運送人道主義物資的運輸機。小女孩突然指著天空笑起來,白貓也跟著抬頭,琥珀色眼睛裏映著漸漸散去的硝煙。
我摸出攝像機,鏡頭裏的畫麵有些模糊——也許是鏡頭上沾了露水,也許是別的什麽。白貓轉頭看我,尾巴輕輕掃過小女孩的小腿,在這片終於有了點溫度的土地上,畫出一道溫柔的弧線。十公裏的路,我們走了整整一夜,卻好像走過了一輩子。
離開時,小女孩塞給我顆糖果,包裝紙上印著卡通小貓。白貓蹲在圍欄上看我,粉色蝴蝶結在風裏飄成一麵小小的旗。我咬開糖果,甜味混著血腥味在舌尖散開,遠處的炮火聲依然隱約可聞,但此刻掌心殘留的貓毛溫度,比任何新聞報道都更真實。
攝像機裏最後一段錄像,是白貓在和平營地的草地上奔跑,小女孩的笑聲像串銀鈴,驚起一群停在彈殼上的蝴蝶。我突然明白,在這片被戰爭詛咒的土地上,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被摧毀——比如一隻貓的堅持,一個孩子的等待,以及,永遠會在硝煙中綻放的,關於和平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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