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油鍋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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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煙機的嗡鳴聲混著滾燙的油花爆裂聲,我盯著鍋內逐漸膨脹的蝦片,舌尖已經開始期待酥脆的口感。搪瓷盆裏的玉米澱粉還沾著我掌心的汗漬,直到那道殘影突然劃破眼前的熱氣——有團黑影不知何時溜進了廚房,此刻正栽進翻湧的油花裏。
“不!”我抄起鍋蓋的手僵在半空。尖銳的慘叫炸開,沾著油星的毛發瞬間蜷曲成焦黑的硬殼。油鍋劇烈沸騰,浮起的蝦片裹著細碎的黑影,在猩紅的火光裏膨脹成詭異的琥珀色。那團黑影瘋狂撲騰的爪子拍打著鍋壁,濺起的熱油像滾燙的鋼珠,接連砸在我的手背和鎖骨,皮膚立刻騰起細密的燎泡。
但掌心傳來的觸感更讓我窒息——當我發瘋似的掀翻油鍋,那團曾經柔軟的東西,此刻硬得像塊烤焦的麵包。我顫抖著去觸碰,焦脆的表層竟連著皮肉撕下大片,露出皮下翻卷的紅肉。嗚咽漸漸微弱,唯有一雙湖水般的藍眼睛仍保持著驚恐的圓睜,倒映著天花板慘白的燈光。
救護車的藍光刺破雨幕時,我還攥著半塊黏著黑毛的蝦片。消毒水的氣味混著焦糊味刺進鼻腔,那具焦黑的軀體搭在操作台邊緣,凝固的油膜下滲出暗紅的血水。值班醫生推了推眼鏡:“三度燒傷麵積達70,就算植皮手術成功率也不到20,建議安樂。”
簽字筆在同意書上洇開墨團,我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的雨夜。當時也是這樣渾身濕透的一團黑影鑽進樓道,藍眼睛在黑暗裏像兩盞小燈籠。我用吹風機給它烘幹毛發時,它把冰涼的鼻尖埋進我頸窩,咕嚕聲震得人發癢。此刻那張同意書的紙角被淚水暈開,值班護士遞來的紙巾擦不淨指縫裏凝固的油漬。
在醫院後門的台階上,我數著救護車尾燈消失的方向,看雨珠砸在地麵,濺起無數個小坑。那團黑影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焦黑的肚皮幾乎停止起伏,唯有那雙藍眼睛還倔強地睜著,像兩汪被凍住的湖水。當它終於闔上眼睛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指甲縫裏滲滿了血——那是攥著蝦片太過用力,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尖銳的鬧鈴聲突然刺破這片死寂。我猛地睜眼,發現自己癱坐在廚房地板上,電磁爐顯示板上的時間跳著“0000”,鍋裏的油早已冷卻,凝結的油膜上幹幹淨淨。被掀翻的搪瓷盆倒扣在一旁,玉米澱粉灑了滿地,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白光。
我踉蹌著扶住操作台,手背和鎖骨的燎泡觸感還如此真實,可低頭看去,皮膚光潔如初。冰箱上貼著的便簽條提醒我:明天記得去寵物醫院領養流浪貓。而那包從未存在過的貓糧,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垃圾桶裏,連同那張空白的安樂同意書,一起浸泡在潑翻的冰紅茶裏。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紗窗灑進來,在地麵投下細密的網格。我顫抖著打開手機相冊,裏麵全是流浪貓救助站的照片——藍眼睛的狸花貓、缺了耳朵的玳瑁貓,卻獨獨沒有那隻讓我魂牽夢縈的黑影。原來所有的溫暖與悔恨,都隻是獨居三年來,在無數個深夜裏,被孤獨催化出的幻覺。
地下室的鐵門虛掩著,我站在門口,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老舊管道的嗚咽。那口想象中的油鍋根本不存在,角落裏隻有積灰的紙箱,以及去年生日時,朋友送的、從未拆開過的油炸食品禮袋。當風掠過脖頸,我恍惚又聽見一聲微弱的貓叫,可回頭望去,隻有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微微晃動。
推開流浪貓救助站的玻璃門時,消毒水混著貓糧的氣味撲麵而來。鐵籠裏此起彼伏的貓叫聲像無數細小的爪子撓著耳膜,我攥著申請表的手心沁出冷汗,目光卻不受控地在每一雙眼睛上逡巡——琥珀色、祖母綠、還有泛著冷光的豎瞳,卻始終沒有那抹記憶中的幽藍。
"您預約的是3號籠的玳瑁貓?"工作人員的聲音驚得我後退半步。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隻斷尾母貓正警惕地弓著背,這讓我想起夢裏被油燙傷的焦黑尾巴,胃部突然抽搐起來。
就在轉身準備婉拒時,最角落的鐵籠突然傳來鐵鏈晃動聲。生鏽的鐵絲網後,蜷縮著一團灰撲撲的影子,右耳缺了半塊,像被啃食過的月亮。當它抬起頭,那雙浸在陰影裏的眼睛驟然亮起——是我在無數個噩夢中見過的藍,像淬了冰的湖水,倒映著二十年來每個被冷汗浸透的深夜。
"這隻...什麽時候來的?"我的聲音沙啞得可怕。工作人員翻了翻記錄本:"上周暴雨夜送來的,右耳舊傷,左眼有點白內障,可能看不見東西。"她的話被耳鳴聲吞沒,我踉蹌著撲到籠前,金屬網格硌得掌心生疼。灰貓突然顫巍巍地站起來,用鼻尖隔著鐵絲網蹭我的指尖,這個動作讓記憶轟然決堤——夢裏那隻貓也是這樣,在生命最後一刻,用焦黑的鼻子觸碰我的手背。
領養手續在恍惚中完成。回家的出租車上,航空箱裏傳來細碎的嗚咽,我隔著透氣孔輕聲哼唱兒時的搖籃曲,那是每次在夢裏安撫瀕死的貓時,都會不自覺哼起的調子。灰貓漸漸安靜下來,伸出帶著倒刺的舌頭,隔著塑料輕輕舔舐我的指尖。
深夜給它清理傷口時,台燈的光暈裏飄著細小的浮塵。我握著碘伏棉簽的手懸在半空——灰貓右耳的缺口形狀,竟與我幻想中那隻貓分毫不差。當棉簽觸碰到結痂處,它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哀叫,這聲音與記憶裏油鍋炸響時的慘叫重疊,驚得我打翻了消毒水。
灰貓卻隻是歪著頭,用唯一能視物的藍眼睛望著我,瞳孔在燈光下收縮成銳利的豎線。我突然想起心理學課上的知識:創傷記憶會將現實碎片編織成虛幻的故事。此刻顫抖著撫摸它殘缺的耳朵,終於明白那些年反複灼燒的油鍋、焦黑的軀體,不過是潛意識將眼前這道真實的傷疤,淬煉成了懲罰自己的刑具。
晨光爬上窗台時,灰貓正蜷在我枕邊,尾巴圈住我的手腕。當第一縷陽光落在它的藍眼睛上,我看見瞳孔裏晃動的金色光斑,像極了油鍋裏永不熄滅的火焰。這一次,我沒有躲閃,任由滾燙的淚滴落在它柔軟的絨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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