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無形的藤蔓，在鼻腔裏瘋狂纏繞、蔓延。我攥著診斷單的手指微微發白，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白大褂們匆匆掠過的衣角在眼前晃成虛影，腳步聲雜亂無章，像無數把小錘子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拐過一個拐角時，我因低頭走神，猛地撞上一堵溫熱的“牆”。慣性讓我踉蹌著後退，診斷單也輕飄飄地滑落，如同一片無助的枯葉，落在對方腳邊。我慌忙道歉，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抱歉！”
    抬頭瞬間，我正對上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那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女生，短發隨意地翹著幾縷，發梢挑染的紫色在醫院慘白的燈光下，竟透著幾分不羈。她穿著寬鬆的牛仔外套，胸前別著一枚造型誇張的金屬胸針，是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邊緣還綴著幾顆彩色的小珠子，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沒關係。”她彎腰撿起診斷單，目光掃過上麵“容貌焦慮症”的診斷結果，嘴角的弧度未改，“我叫張恨美。”
    我如遭雷擊，耳畔瞬間響起尖銳的嗡鳴聲。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劃破了我內心長久以來的陰霾。這世界上怎麽會有人和我有同樣的名字？不，準確來說，是同樣的“恨美”情緒。我無數次在深夜裏對著鏡子，厭惡自己不夠尖的下巴、不夠大的眼睛，甚至曾在日記本上寫下“為什麽要被美的標準束縛，我恨美”這樣的話。而此刻，眼前的人卻坦然地將“恨美”當作名字。
    “很驚訝？”張恨美把單子遞還給我，指尖在“容貌焦慮症”幾個字上輕輕點了點，那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其實我們這種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她側身讓出通道，眼神裏帶著鼓勵，“來，我帶你看樣東西。”
    我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後，穿過長長的走廊，那些原本讓我窒息的白色牆壁、冰冷的地磚，此刻都變得模糊起來。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這個神秘的女孩身上，好奇她究竟要帶我去哪裏，又會讓我看到什麽。
    推開一扇標著“藝術治療室”的門，一股混雜著顏料、鬆節油氣息的熱浪撲麵而來，我仿佛墜入了另一個世界。滿牆的畫作肆意張揚，完全顛覆了我對“美”的認知。有人把自己畫成三頭六臂的怪物，每隻手上都握著不同的工具，眼神卻透著自信與堅定；有人用扭曲的線條勾勒出破碎的五官，那些歪斜的線條仿佛在訴說著內心的掙紮；最顯眼的那幅，占據了整麵牆，是一團斑斕的色塊，紅、藍、黃、綠肆意交融，角落裏歪歪扭扭寫著“我就是我”。
    “這些都是病友的作品。”張恨美倚在畫架旁，伸手輕撫過一幅畫中誇張變形的臉龐，聲音溫柔卻堅定，“你看，美從來都不應該被單一的標準定義。我們總被灌輸‘大眼睛、高鼻梁才是美’，可為什麽不能是單眼皮的靈動、塌鼻梁的可愛？”她頓了頓，從架子上拿起一張照片，那是一個臉上布滿雀斑的女孩，正咧著嘴大笑，陽光灑在她的臉上，那些雀斑仿佛都變成了閃耀的星星，“這是我的朋友，她曾經因為雀斑自卑到不敢抬頭，後來卻把雀斑當作自己獨一無二的勳章。”
    她拿起一支畫筆，在空白畫布上隨意塗抹，顏料濺在她的袖口上，她卻毫不在意：“我曾經也像你一樣，每天對著鏡子挑剔自己的每一處不足。”她的筆觸頓了頓，“我討厭自己的寬顴骨，覺得它們像兩塊突兀的石頭。我節食、做各種奇怪的按摩，想要把它們‘磨平’。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老相冊裏看到奶奶年輕時的照片，她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顴骨，在照片裏笑得那麽燦爛。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這些所謂的‘缺陷’，其實是家族傳承的印記，是屬於我的獨特標簽。”
    顏料在畫布上暈染開，漸漸形成一個抽象的人形。那個人形沒有清晰的五官，卻有著舒展的姿態，仿佛在擁抱整個世界。“你看，”張恨美指著畫布，“這就是我眼中的自己，不完美，卻獨一無二。”她轉頭看向我，目光灼灼，裏麵仿佛藏著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每一層的我們，都是不被定義的。你可以討厭大眾眼中的美，但別忘了，你也可以去定義屬於自己的美。”
    我凝視著那些畫作，心裏某處堅硬的東西開始鬆動。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小時候，我也曾無憂無慮地奔跑在田野間，不在乎頭發是否淩亂，不在意衣服是否弄髒。是什麽時候開始，我被“美”的枷鎖困住了呢？是第一次被同學嘲笑長得不好看？還是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那些完美的麵孔？
    張恨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微風卷著外麵的花香湧進來。“你知道嗎？”她望著遠處的花園，“那些花，無論長得高或矮、顏色豔麗或淡雅，都在努力綻放。它們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隻是遵循著自己的節奏生長。人也應該如此啊。”
    在之後的日子裏，我開始頻繁出入藝術治療室。我學著拿起畫筆，把內心的痛苦、掙紮、不甘都宣泄在畫布上。最初的作品歪歪扭扭，色彩混亂，但張恨美總是耐心地鼓勵我。她教我用不同的色彩表達情緒，用線條勾勒內心的世界。
    有一天，我終於畫出了一幅讓自己滿意的畫。畫麵中是一個模糊的人影，周身環繞著彩色的光暈，雖然依舊沒有清晰的五官，但那姿態充滿了力量與自信。張恨美站在我身邊，微笑著說：“看，這就是你，獨一無二、閃閃發光的你。”
    從那以後，我慢慢不再那麽討厭“美”這個字。我開始明白，我恨的從來不是美本身，而是那些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單一的審美標準。每個人都有權利去定義自己的美，或溫柔、或張揚、或平凡、或獨特，這些不同的美匯聚在一起，才構成了這個多彩的世界。而我，也將在尋找自我之美的路上，繼續堅定地走下去，成為那束不被定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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