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所的淩雲楓並未如往常般打坐調息。雖然修行之人早已超脫凡俗，無需睡眠，但此刻的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能真正睡去——至少那樣，可以暫時逃離紛亂的思緒。
    夜色如墨，將整個院落浸染得格外寂靜。淩雲楓獨坐在窗前，任由微涼的夜風拂過麵頰。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卻忽然頓住——那裏本該掛著另一件物事。
    猶豫片刻，他從懷中取出一個褪色的香囊。素白的錦緞已經泛黃，邊角處甚至有些磨損，但那個用金線繡成的\"楓\"字依然清晰可見。月光透過窗欞，為香囊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更添幾分歲月滄桑。
    指尖觸碰到香囊的刹那，淩雲楓的呼吸微微一滯。香囊早已不再散發香氣，但他卻仿佛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清甜——那是山間野茉莉的味道，混合著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
    \"師兄，你看看這是什麽？\"
    記憶中清脆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鮮活如昨。淩雲楓不自覺地勾起嘴角，眼前浮現出那個總是蹦蹦跳跳的身影——清漣最愛穿那件素白的長裙，發間永遠別著支碧玉簪，笑起來時眼睛會彎成月牙。
    他記得那日陽光正好，淩清漣背著手站在他麵前，臉上帶著藏不住的雀躍。當他接過這個香囊時，發現她的指尖還纏著幾處細小的傷口。
    \"好漂亮，你自己做的嗎？\"
    \"我聽說，很久以前，少女總會親自動手，幫自己喜歡的人做一樣東西，來當做定情信物。\"記憶中淩清漣的臉頰染上紅暈，聲音越來越輕，\"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給你做了這個。\"
    淩雲楓的拇指輕輕撫過那個\"楓\"字，每一針每一線都仿佛還殘留著少女的溫度。他記得自己當時如何珍而重之地將香囊係在腰間，又如何看著眼前人兒羞紅的臉龐，心中滿溢著說不出的歡喜。
    \"謝謝你，清漣，我很喜歡。\"
    \"師兄，你怎麽還在看這個啊。\"淩清漣突然湊近，發間的茉莉香氣撲麵而來。她踮起腳尖，伸手戳了戳淩雲楓手中的書籍。
    \"我覺得這個觀星之術挺厲害的，學會了他，可是能預知未來。\"
    淩雲楓記得當時自己正癡迷於星象推演，整日抱著師傅賜予的書籍苦修。淩清漣總愛在他研習時來搗亂，有時故意擋住星光，有時又突然搶走書籍。
    \"可是，如果以後會發生什麽我們都提前知道了，那不是沒有驚喜了嘛？\"淩清漣撇撇嘴，明亮的眼睛裏映著漫天星辰。
    \"師傅不也會嘛，我看他也沒有覺得生活沒有驚喜了啊。\"淩雲楓無奈地搖了搖頭。
    淩清漣突然氣鼓鼓地跺腳：\"他就是個糟老頭子，整天為了幫別人跑東跑西，從來都沒陪過我。\"她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上次我生辰，說好要陪我放花燈的，結果又去幫什麽靈劍宗畫陣...\"
    \"畢竟師傅是玄天宗的宗主啊，管理著大陸，事多點也正常。\"那時的他還不懂，為什麽每次提到師傅，淩清漣眼中總會閃過一絲落寞。
    夜風裹挾著桂花的甜香拂過窗欞，淩雲楓正欲將香囊收回懷中，突然——
    \"轟隆！\"
    一道紫電劃破夜空，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直接在心頭炸響。淩雲楓渾身一顫，手中的香囊被攥出深深的褶皺。他低頭看著這個承載著無數回憶的信物，指尖微微發抖。窗外驟起的狂風將案幾上的書頁吹得嘩啦作響，就像那天的雨聲。
    那一夜的雨下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大，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一朵朵血色的水花。淩清漣跪在泥濘中，素白的長裙早已被雨水和鮮血浸透，懷中緊緊抱著那個已經冰冷的小小身軀。她的手指死死抓著孩子的繈褓，指節泛白，仿佛這樣就能留住最後一絲溫度。
    \"師兄，是我無能，我沒有保住我們的孩子。\"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但每個字都像刀子般紮在淩雲楓心上。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淚是雨。
    淩雲楓跪在她麵前，用顫抖的手捧起她慘白的臉。\"清漣，這不怪你。\"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玄天宗的護山大陣被破時，他正在千裏之外執行師命，等趕回來時，看到的隻有滿目瘡痍。
    \"父親沒了，玄天宗也沒了，我們的孩子也沒了……\"淩清漣突然抬起頭，眼中的絕望讓淩雲楓心頭一顫。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在雨水的衝刷下暈開一片刺目的紅。
    \"清漣，你冷靜一點。\"淩雲楓想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猛地甩開。
    \"你讓我怎麽冷靜！\"她突然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聲音在雷雨中格外淒厲，\"我的一切，都被六宗毀了！\"她踉蹌著站起身，雨水順著發梢滴落，\"我要報仇，你會幫我的對吧？\"
    淩雲楓望著她通紅的雙眼，緩緩搖頭。這個動作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淩清漣踉蹌著後退一步，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為什麽？\"
    \"師傅早就跟我說過了，\"淩雲楓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他和玄天宗，都會經曆此劫。\"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而他托付給我的任務，是阻止五百年後魔帝的複活。\"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淩清漣瞬間蒼白的臉。她的眼中閃過震驚、憤怒、最後化為一片死寂。雨水在她臉上縱橫，像是無數道淚痕。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暴雨敲打地麵的聲音。良久，淩清漣突然輕笑一聲，那笑聲比哭聲還要令人心碎。
    她沒有再說話，隻是緩緩轉身。雨水打濕了她的背影，顯得那麽單薄，那麽決絕。
    \"清漣！\"淩雲楓伸手想要抓住她，指尖卻隻觸到冰涼的雨絲。
    \"錚——\"
    一道寒芒閃過，淩清漣手中的長劍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溝，將兩人徹底隔開。劍氣激起的水花濺在淩雲楓臉上，和著雨水一起流下。
    \"讓我靜靜，好嗎？\"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重錘般砸在淩雲楓心頭。說完這句話，她的身影便漸漸消失在雨幕中，隻留下那道深深的劍痕，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淩雲楓將香囊收入懷中，指尖在觸碰到內襯時微微一頓。窗外雷聲滾滾，卻不見半點雨滴落下，沉悶的雷音像是上天壓抑的歎息。他望著鉛灰色的天幕，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改變一切的重逢之日。
    五百年的光陰，足以讓滄海化作桑田。那日的淩清漣站在楓樹下，一襲素衣勝雪，卻再也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她原本靈動的眼眸如同幹涸的泉眼，蒼白的臉上不見半點血色。最讓淩雲楓心驚的是，他竟然感受不到她身上半點修為波動——那個曾經天賦卓絕的玄天宗聖女，如今竟像個凡人般脆弱。
    \"師兄，我有辦法讓我們的孩子複活，但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緩剖開塵封的記憶。淩雲楓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五百年來，他走遍大陸，卻始終找不到淩清漣的蹤跡。此刻她就站在麵前，卻仿佛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鴻溝。
    \"清漣，你......\"他下意識伸手，卻在看到她後退半步時僵在半空。
    \"我沒事！\"淩清漣突然抬頭，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如今隻剩下執念。她直視著淩雲楓，目光中的哀求像一根細針刺入他的心髒。
    楓葉無聲飄落，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界限。淩雲楓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我該怎麽幫你。\"
    \"隻需要奪走秦懷淵的命數，將其渡給我們的孩子，再借由靈天七寶之力，我便可以將其複活。\"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提到孩子時，她無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小腹，那個曾經孕育過生命的地方。
    淩雲楓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緩緩搖頭，這個動作讓淩清漣的身子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
    \"我不能答應你。\"
    這句話在寂靜的庭院中格外清晰。淩清漣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她卻渾然不覺。
    \"秦懷淵是被天命選中來對付魔帝之人，\"淩雲楓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私欲，而置天下人於不顧。\"
    \"這個人也可以是我們的孩子！\"淩清漣突然提高聲音，眼中燃起瘋狂的火焰。她向前一步，素白的衣袖在風中翻飛，\"隻要得到命數，我們的孩子會比秦懷淵更強！\"
    \"根據占星之術預言的......\"
    \"夠了！\"淩清漣厲聲打斷，眼中的失望如同實質般刺來。她踉蹌著後退幾步，靠在楓樹上才穩住身形，\"什麽狗屁占星之術！我不信命，從來都不信！既然知道了結局，我就要去改變它！\"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卻更加決絕：\"哪怕是付出我自己的生命。\"
    一片楓葉落在她肩頭，像是一滴凝固的血淚。淩雲楓想要上前，卻被她眼中的決然釘在原地。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五百年前那個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
    \"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將淩雲楓拉回現實。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時已經按在了窗欞上，木質的窗框被捏出了裂痕。窗外依舊雷聲隱隱，卻始終沒有落下半滴雨水。
    淩雲楓深吸一口氣，轉身向房門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記憶的碎片上，那些被塵封的往事正從最深的傷口中汩汩流出。他的手懸在門閂上方，忽然想起淩清漣最後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我會向你證明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