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攪得人頭疼。甘倩扶著酸痛的腰肢從榻上坐起來時，枕邊的《出師表》抄本還沾著未幹的墨跡。銅漏裏的水珠正沿著螭龍紋往下淌，她盯著看久了，恍惚覺得那是夷陵山道上的軍士在淌血汗。
    "娘娘，該進藥了。"小宮女端著漆盤跪在帷帳外，藥氣熏得帳頂的流蘇穗子都發蔫。甘倩伸手掀開三重紗帳，金絲繡的錦鯉在燭火下泛著粼粼波光。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徐州老宅，簷角掛的鹹魚也是這樣泛著油光。
    突然一陣穿堂風掠過，案頭的燭火猛地搖晃起來。甘倩下意識攥緊袖中的油布包，曬幹的蘆根隔著綢緞硌得掌心發癢。這包從長阪坡帶來的救命草，被油布裹了整整十五年，邊角都磨出了毛邊。
    "阿鬥呢？"她突然問。話音未落，殿門吱呀一聲被撞開，十二歲的太子抱著青玉藥杵跌跌撞撞闖進來，衣擺上沾著幾片枯葉。甘倩望著兒子發紅的眼眶，想起今晨在城樓上看見的烽煙——那煙柱歪歪扭扭的，像條被斬斷的蛇。
    "娘親看這個力道可對？"阿鬥把藥臼擱在案上，白嫩的手指捏著杵柄直打顫。甘倩握住他的手背往臼裏按，曬幹的蘆根在玉杵下發出細碎的呻吟。"治外傷要輕，像你子龍叔父使槍。"她感覺掌心裏的小手突然抖得厲害，"治國要穩，學你諸葛相父搖羽扇。"
    殿外的蟬聲忽然停了。甘倩數著銅漏的水滴，一滴，兩滴，三滴...數到第一百零八滴時，東南角傳來悶雷般的鼓聲。她手一抖，玉杵砸在藥臼邊沿，濺起的蘆根渣子迷了阿鬥的眼。
    "報——！"嘶啞的吼聲撕破暮色，渾身是血的傳令兵撲倒在殿前石階上。甘倩看見他背後插著三支雕翎箭，箭尾的白羽被血浸成了暗紅色。小宮女失手打翻藥碗，褐色的藥汁順著金磚縫隙蜿蜒到她裙邊。
    "陛下...夷陵..."傳令兵每說一個字，嘴角就湧出一股血沫。甘倩猛地站起身，織金錦緞的宮裝下擺"刺啦"撕裂半尺。她赤著腳踩過冰涼的藥汁，繡鞋不知何時掉了一隻。阿鬥突然死死抱住她的腿，藥杵骨碌碌滾到傳令兵跟前。
    "記住！"甘倩掰開兒子的手指，抓著他的手按在《出師表》上。竹簡邊緣的毛刺紮進孩子掌心，洇出幾點血珠。"你爹當年摔你那一下..."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泛起的血腥氣比當年長阪坡的硝煙還嗆人，"接住你的不隻是子龍將軍..."
    殿外炸響的驚雷淹沒了後半句話。暴雨傾盆而下，承露盤裏的天水濺在甘倩蒼白的臉上。她望著案頭那盞將熄的宮燈，恍惚看見建安十三年的月光——趙雲單騎衝陣時銀甲折射的月光，比此刻的閃電還要亮。
    "子龍..."甘倩伸手去抓虛空中的幻影，袖中掉落的蘆根撒了滿榻。阿鬥哭著去撿，卻發現母親的指尖已經涼了。暴雨衝刷著殿前的血跡，混著藥汁在石階上匯成蜿蜒的溪流。
    承露盤裏的水漸漸漫過盤沿。最後一滴落在甘倩未合的眼睫上，映著案頭將熄的燭火，像極了洛陽牡丹上的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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