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的雨水順著茅簷往下淌，在石階上砸出銅錢大的水花。於吉蜷在柴房角落裏，指甲縫裏嵌著三天前掐算用的蓍草渣。他摸黑在地上畫第六遍六爻卦，指尖被碎石子硌出血絲——牢裏連根像樣的蓍草都不給，隻能蘸著黴爛的柴火棍畫卦。
    突然，遠處傳來悶雷滾動。於吉抬起渾濁的眼珠子，借著牢窗透進的微弱天光，看見剛畫好的坤位被屋頂漏下的雨水衝散了。"乾三連，坤六斷..."他嘶啞著嗓子念叨，指甲摳進牆縫裏帶青苔的濕泥，重新描補卦象。這時門外兩個看守嚼舌根的動靜混著雨聲飄進來。
    "聽說了麽？主公要拿這老道祭旗..."年紀輕的那個壓低嗓子，鐵甲撞在門框上當啷響。
    "噓——"年長的獄卒突然噤聲。於吉聽見鐵鑰匙串抖動的聲響，連忙把沾著泥漿的手指藏進破道袍袖口。雨水混著黴味在牢房裏積了半指深，泡得他腳踝上的鐐銬直泛綠。
    突然，牢門咣當一聲被踹開。孫尚香猩紅的裙裾掃過門檻，沾著校場黃泥的鹿皮靴踏進積水裏，濺起的水珠子正打在於吉補了一半的坤位上。她腕甲上還沾著晨練時的草屑，反手把匕首插在卦象正中央："老道，給我算姻緣！"
    於吉哆嗦著摸出三枚銅錢。銅錢穿過匕首纏著紅綢的握柄時，突然在潮濕的地麵彈跳起來。孫尚香湊近了看，三枚錢竟在泥漿裏擺出個"離"字。她嗤笑一聲正要說話，突然銅錢又咕嚕嚕滾開，在牆角蜈蚣爬過的水痕裏拚成個"困"字。
    "裝神弄鬼！"孫尚香抬腳就要踩碎卦象，突然外頭炸開個響雷。閃電劈開牢窗時，她腕甲上鑲的明珠照得卦象忽明忽暗。於吉瞥見她腰間錦囊露出半截姻緣簽——正是月老祠求來的上上簽，金粉寫的"天作之合"四個字被雨水洇開了邊。
    孫尚香跺腳轉身的瞬間，於吉看見她後頸有道新結痂的箭傷。牢門重重關上時，牆角的蜈蚣突然發了瘋似的往磚縫裏鑽，帶起的水紋把卦象攪得支離破碎。
    五更天的梆子剛敲過三響，獄卒提著燈籠來提人。於吉起身時，袖口滑落的黃符被踩進泥裏。押解的隊伍穿過雨巷，經過菜市口時，昨夜在橋頭算命的王瞎子突然扯著嗓子喊："青蛇過江！青蛇過江咯！"
    人群騷動起來。於吉抬頭望天，烏雲裂開處還真有道青影掠過。他眯起眼仔細瞧，那分明是周瑜麾下斥候放的青雀風箏，竹骨架上還綁著未點燃的火油罐。突然，風箏線被雷火燒斷，飄飄蕩蕩往江心墜去。
    "老神仙！"王瞎子突然撲到囚車邊，混濁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於吉："您給的黃符...黃符..."話沒說完就被獄卒一鞭子抽開。於吉這才想起袖中遺失的黃符，那上頭朱砂畫的避水訣，此刻正躺在菜市口青石板的泥漿裏。
    囚車拐過酒肆時，二樓傳來絲竹聲。於吉聽見有人唱《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調子混著酒壇碰撞的脆響。突然，支摘窗裏飛出個酒葫蘆，正砸在囚車欄杆上。他抬頭看見個穿月白深衣的背影，那人腰間玉佩刻的分明是諸葛家的太極紋。
    雨越下越大了。於吉被押到祭壇前時，看見孫權正在試新鑄的古錠刀。刀身映著祭壇火光，照出"江東子弟"四個篆文。主祭捧著卦盤過來時，於吉瞥見卦象分明是"風火家人"，可香爐裏三柱高香突然齊齊折斷。
    "且慢。"周瑜從祭壇西側轉出來，披風上還沾著江霧。他指尖夾著片青雀風箏的殘骸，火光裏能看見焦黑的"連環"二字。"祭旗之事，不如等東風..."話沒說完，江麵突然傳來戰鼓聲。於吉看見對岸亮起連片火把，隱約能聽見"大魏"的旗號在風裏獵獵作響。
    孫權手中古錠刀鏘然入鞘："把這妖道押去陣前！"於吉被推搡著往江邊去時，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孫尚香的馬蹄聲。她換上了銀甲，手裏長弓還搭著未射出的火箭，擦身而過時甩下一句："劍鋒所指，敵莫敢當！"
    江風卷著浪頭撲上棧橋。於吉被捆在旗杆上，看見對岸戰船正在排連環陣。他試著掐指推算，卻發現指甲縫裏的蓍草渣早被雨水泡爛了。突然，東南方飄來盞孔明燈，燈上朱筆畫的分明是借東風符——可那燈還沒飄到祭壇就墜進江裏，在水麵燃起幽藍的火苗。
    烏雲裂開道縫隙，陽光像金箭般射在江心。於吉眯起眼睛，看見那道墜江的青影突然活過來似的，竟是條丈餘長的青蛇破浪而行。對岸傳來驚呼聲，連環戰船的鐵索突然嘩啦啦響成一片。
    "天意...天意啊..."於吉喃喃自語。捆仙索突然鬆動，他趁機抖落袖中暗藏的六爻錢。銅錢落在潮濕的甲板上，竟自發排成"水火未濟"的卦象。這時江心青蛇突然昂首，蛇信子正指向孫權的主艦。
    雷聲又悶悶地滾過來。於吉看見周瑜在艦樓上舉起令旗，東風卷著火油味掠過他花白的鬢角。對岸戰鼓聲忽然亂了節奏，隱約能聽見"錦帆賊"的呼哨混在風裏。他摸到腰間暗袋裏最後一枚太平要術殘頁，紙角還沾著三年前洛陽大火的黑灰。
    "蒼天已死..."老道嘶啞的笑聲混進雷雨。突然一道閃電劈中祭壇，香灰被狂風卷成旋渦。於吉在迷眼的煙塵中看見王瞎子舉著那枚沾泥的黃符，正在岸上手舞足蹈地唱讖謠。江心青蛇倏地鑽入水下，留下個巨大的漩渦，把墜落的孔明燈殘骸卷得無影無蹤。
    孫權的主艦開始調轉船頭。於吉聽見傳令兵在喊："主公說收兵！快收錨！"捆仙索徹底鬆脫的瞬間，他摸到甲板縫裏有枚溫熱的銅錢——分明是今早給孫尚香卜卦時用的那枚，邊緣還留著匕首劃出的凹痕。
    雨幕那頭忽然傳來熟悉的馬蹄聲。孫尚香單騎衝上棧橋，手裏長弓射出的火箭正中對岸"夏侯"大旗。火光照亮她腕甲上那道箭傷，結痂處新紋了朵紅蓮。於吉趁亂滾進江中時，聽見她在風雨中清喝："吾乃江東孫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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