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的許昌牢獄，又陰又冷。荀彧借著那點可憐巴巴、從高高小窗透進來的天光，正用一塊撿來的碎瓦片，在粗糙的泥牆上一下一下地刻著。刻的是《屯田製》的條陳。牆角堆著的爛稻草，窸窸窣窣響個不停，那是成群的老鼠在啃食，那聲音聽得人心裏發毛。
    刻著刻著，荀彧的動作慢了下來。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潁川的祠堂裏，也是這樣的刻痕。不過那時刻的是個大大的“漢”字，少年意氣，刀刀都帶著滾燙的心氣兒。現在呢？他低頭看看自己枯瘦的手指，再看看牆上那已初具雛形的“魏”字紋樣，隻覺得指尖冰涼，一股說不出的悲涼從心底漫上來。
    “令君，吃藥了。”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獄卒端著一個破口的陶碗走了進來，碗裏冒著詭異的綠氣兒，那味道又苦又衝，直往鼻子裏鑽。
    荀彧沒接，隻是盯著那碗藥。獄卒有點不耐煩，往前又遞了遞。就在那碗綠湯幾乎要碰到他胡須的時候，荀彧眼中猛地爆出一股狠厲！他突然暴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將藥碗砸在牆上！“嘩啦”一聲脆響，瓷片四濺！緊接著，他枯瘦如柴的手閃電般探出，鐵鉗般死死扣住獄卒遞碗的手腕，力道大得讓那獄卒痛叫出聲。
    “告訴曹丕！”荀彧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九品中正製，要改！有三處必須改！”說話間，一片尖銳的碎瓷不知何時已深深割破了他的掌心，鮮血登時湧出，順著他顫抖的手指往下淌。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猛地將流血的手掌按在冰冷的牆壁上！
    殷紅的血順著那未刻完的“魏”紋邊緣蜿蜒流下，詭異地勾連、塗抹，竟隱隱顯出了他畢生心血《驅虎吞狼策》最後幾筆的輪廓。那樣子，活脫脫像是他在最愛的那個牌局遊戲裏，瀕死也要發動“節命”技能，把最後能救命的【桃】，兩張！塞給了那早已看不見、摸不著、隻存在於虛空中的漢室江山！
    獄卒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掙脫，跌跌撞撞逃了出去，牢門被“哐當”一聲鎖死。
    荀彧脫力般靠在牆上，任由掌心的血混著冷汗，一滴滴砸落在腳邊冰冷的泥地上。他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喉嚨裏像堵著團破棉絮。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梆！梆！梆！梆！梆！”五聲更響，在死寂的夜裏格外刺耳。天快亮了，或者說，他的天快徹底黑了。
    他掙紮著挪到那扇小小的囚窗下，扶著冰冷的鐵欄，費力地仰起頭。深紫色的夜空裏，星星疏疏落落。他渾濁的目光無意識地尋找著，最終定格在那顆代表著帝王的紫微星上。
    就在這一刻，那顆紫微星像是被什麽猛地擦亮了一下，驟然爆發出極其刺眼的光芒！荀彧被那強光刺得眼前一片模糊白茫。恍惚間，那白光裏竟衝出一匹奔騰的駿馬！馬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身影，鎧甲鮮明，正朝著他爽朗大笑，聲音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陰，清晰得如同在耳畔炸響：
    “文若！快看！看這天下，究竟鹿死誰手？！”
    荀彧的心像是被那久違的、充滿豪情的聲音狠狠攥住了，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激動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疲憊和絕望！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生命中最後一點力氣，朝著那光芒中的幻影，朝著那記憶中鮮衣怒馬的少年曹操，猛地伸出手去抓！
    “主公——！”
    指尖觸到的，卻隻有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空氣。
    下一秒，一片枯黃焦脆的葉子，被深秋的寒風從窗外卷了進來，打著旋兒，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那隻徒勞伸出的、沾滿血汙和塵泥的掌心裏。
    荀彧怔怔地低下頭，攤開手掌。那葉子輕飄飄的，脈絡卻異常清晰，縱橫交錯。借著窗外微弱的星光，他看得分明——那葉脈的紋路走向，竟與他無數次在那些方寸卡牌背麵摩挲過的、象征著漢室氣運的“漢”字暗紋，一模一樣。
    枯葉的冰涼從掌心直透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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