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三年夏末，瀘水上空的瘴氣壓得人喘不過氣，黏糊糊、濕漉漉的，像一層灰綠色的破棉絮，死死纏在兩岸密匝匝的蘆葦蕩上。孟獲就蹲在岸邊一片半人高的蘆葦後麵，粗壯的手指頭撚著藤甲上的繩結，眼睛死死盯著河麵，心裏頭默數著自家那些竹筏的影子。那河水渾濁得很，打著旋兒往前流，偶爾翻起幾個水泡，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土腥和腐葉味兒。
    他身後，影影綽綽藏著一隊藤甲兵，個個像泥塑的凶神，大氣兒都不敢喘。旁邊幾個弓手正小心翼翼地把箭頭往黑乎乎的陶罐裏蘸，罐子裏頭是熬得濃稠的箭毒木汁子，一滴墨綠色的毒汁子不小心滴進河水，眨眼功夫，幾條翻著銀鱗的小魚就肚皮朝上浮了起來，在白沫子裏徒勞地彈了彈尾巴，再沒了動靜。孟獲看著那翻白的魚肚子，心裏頭那股子狠勁兒又冒了上來。
    突然，對岸響起一陣古怪的號角聲，嗚嚕嗚嚕的，聽著讓人心頭發毛，跟山林裏的老鴰叫似的，完全不是漢軍平時那套。“來了！”孟獲心頭一緊，猛地站起身，扒開眼前的蘆葦杆子。
    緊接著，他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漢軍來了，可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哪是尋常渡河的竹筏木頭船？竟是一溜包著厚厚鐵皮的古怪木筏子，像個烏龜殼似的，劈開渾濁的河水，直愣愣就衝過來了！船頭撞角犁開水麵，嘩啦啦帶起老高的浪頭，筏子上的漢兵躲在鐵盾牌後頭，隻露出寒光閃閃的眼睛。
    “放箭！給老子射翻他們！”孟獲的吼聲像炸雷一樣在蘆葦蕩裏滾開，他急得脖子上青筋都蹦起來了。
    他話音還沒落，藤甲兵的箭雨就潑了過去。可隻聽一片令人牙酸的“叮叮當當”亂響，那些平日裏能穿皮透骨的毒箭，撞在漢軍的鐵盾和包鐵的木筏上，就跟撓癢癢似的，全給彈飛了，掉進水裏，連個水花都沒濺起多少。孟獲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瀘水底。
    下一秒，衝在最前頭的一隻鐵筏子狠狠撞上岸邊泥灘，發出沉悶的巨響。泥水四濺中，一道白影如同閃電般躍出！正是那常山趙子龍，胯下白馬神駿非凡，四蹄踏在爛泥地上，濺起的黑點子甩了前排藤甲兵一臉。趙雲手中那杆亮銀槍，抖開就是一片雪亮的寒星，直撲孟獲而來！
    “呔！漢將休狂！”孟獲也是血勇上頭，那股子蠻勁兒壓過了驚怒，抄起他那柄沉甸甸、滿是尖刺的鐵蒺藜骨朵，吼著“南蠻入侵！”，像頭發瘋的野牛就迎了上去。
    “當——！！！”
    兩件重兵器狠狠撞在一起，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炸開，震得旁邊幾個藤甲兵耳朵嗡嗡響，連蘆葦都跟著顫了幾顫。火星子劈裏啪啦地迸出來。孟獲隻覺得一股巨力從骨朵上傳來，震得他虎口發麻，兩條粗壯的胳膊都酸了。
    可就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嘣”的一聲脆響，特別刺耳！孟獲隻覺得肩頭猛地一鬆——左邊肩膀上，那根用老山藤精心編纏、勒得死緊的肩帶，竟在這全力一擊的震動下，硬生生崩斷了！沉重的藤甲護肩瞬間歪斜滑落，把他半邊臂膀和胸膛都暴露了出來。孟獲心裏“咯噔”一下，暗叫“糟了！”這倒黴催的破綻，後來被畫成了《三國殺》裏那張“蠻王失甲”的皮膚畫兒，玩遊戲的兄弟們都愛調侃：“好家夥，孟獲老哥這是打著打著裝備掉了，怕不是要觸發‘裸衣’技能了？”）
    高手過招，哪容得這眨眼間的破綻？趙雲那槍花，刁鑽得跟毒蛇吐信一樣。孟獲肩甲一垮，動作慢了半拍，隻覺得眼前銀光亂閃，手腕、腳踝幾處要害同時傳來劇痛。他龐大的身軀再也站不穩，“噗通”一聲，像個被砍倒的樹墩子，重重砸在爛泥地裏，濺起老大一片泥漿。幾個如狼似虎的漢兵立刻撲上來，用浸了水的粗麻繩把他捆得跟端午的粽子似的，越掙紮那繩子勒得越深，嵌進皮肉裏。他梗著脖子想罵，嘴裏卻先被塞進一把帶著汗臭和泥腥味兒的破布。
    下一刻，孟獲就被連拖帶拽，弄到了漢軍的中軍大帳裏。帳子裏彌漫著一股子新木料和草藥混合的味道，跟外麵那濕熱腥臭的戰場完全是兩個世界。諸葛亮端坐在那兒，手裏那柄標誌性的鵝毛扇子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出的風都帶著股涼絲絲的味道。他看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孟獲，臉上沒啥表情，隻那雙眼睛，亮得跟能看透人心似的。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孟獲，汝今被擒，可心服否？”
    孟獲被捆得結實，嘴裏塞著布，隻能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吼，使勁晃著那顆刺蝟似的腦袋，眼珠子瞪得溜圓，裏頭全是憋屈和不忿。旁邊一個兵卒趕緊把他嘴裏的破布扯了出來。孟獲大口喘著粗氣，喉嚨裏火燒火燎，但他立刻梗起脖子，像頭不服輸的倔牛，大聲嚷嚷：
    “呸！服個鳥！是你們漢人運氣好！要不是這鬼地方山道濕滑，老子腳底打滑沒站穩，憑你那點伎倆，焉能擒我？非戰之罪！”他吼得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臉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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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吼完，他眼珠子下意識地在帳子裏亂轉，帶著不甘和尋找機會的狡黠。忽然，他瞥見大帳角落的木架上，掛著一張羊皮地圖，上麵用朱砂清晰地畫著幾條細細的線，旁邊還標著小字——那分明是漢軍運送糧草的要道！
    孟獲心頭猛地一跳，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股子蠻勇立刻化作了算計。他強行壓下臉上的怒色，努力擠出一副認命又帶著點不甘的樣子，對著諸葛亮甕聲甕氣地說：
    “丞相！今日是我孟獲大意，著了你的道！可你若是真英雄，有種就放我回去！”他故意把胸脯挺得老高，顯得自己還有底氣，“給我半月時間，我回寨中點齊兵馬，重整旗鼓，必在瀘水邊堂堂正正與你再戰一場！到時定要雪此奇恥！若再被擒，我孟獲二話不說，心服口服！”
    諸葛亮手裏的羽扇停了停，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在孟獲臉上掃了幾個來回，仿佛在掂量他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帳子裏靜得可怕，隻有火盆裏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輕響。過了半晌，諸葛亮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笑意，羽扇又緩緩搖動起來，隻說了兩個字：
    “知天易，逆天難。也罷。”他微微頷首，“就依你之言。鬆綁，送他出營。”
    孟獲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暗暗狂喜，但臉上還得繃著那股子強撐出來的硬氣。兩個兵卒上前給他解開繩索。麻繩勒得太久，鬆開時，胳膊上留下幾道深紫色的淤痕，又痛又麻。他故意活動著手腳，裝作滿不在乎地朝帳外走去。
    快走到大帳門口時，他眼角餘光瞥見門邊兵器架上斜斜地靠著一小捆羽箭。孟獲心念電轉，腳步猛地一踉蹌，像是被地上凸起的草根絆了一下，龐大的身軀故意朝那兵器架歪倒過去。他那隻穿著草鞋、沾滿黑泥的大腳板子，不偏不倚，結結實實地踩在了那捆羽箭的箭杆上！
    “哢嚓！哢嚓！哢嚓！”
    三聲幹脆利落的脆響，在突然安靜的帳門口顯得格外刺耳！三支上好箭杆，被他那身蠻力硬生生踩斷了。旁邊守衛的士兵嚇了一跳，手都按在了刀柄上，怒目而視。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孟獲趕緊穩住身子，裝模作樣地嚷著，還假意彎腰想去撿那斷箭，嘴裏嘟嘟囔囔，“這漢人的箭，放得可真不是地方！絆著爺爺腳了！”
    他一邊嚷嚷著，一邊用腳底板在斷箭茬口上飛快地碾了碾，粗糙的腳皮感受著那箭杆的粗細、韌性和斷裂時的脆硬程度。守衛不耐煩地推搡著他：“快走快走！休要囉嗦！”
    孟獲被推搡著走出營門，臉上那點假裝的懊惱和粗魯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回頭望了一眼連綿的漢軍營寨，眼神陰沉得像瀘水深處的寒潭。那三聲“哢嚓”的脆響，仿佛還留在他耳朵裏。
    “三石弓…哼，老子記下了。”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心裏頭那股邪火混著毒計，燒得更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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