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盤蛇穀火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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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興四年,盤蛇穀裏悶得像個蒸籠,一絲風也鑽不進來。兩側山壁陡峭猙獰,青黑色的岩石紋路扭曲盤繞,真如巨蛇蛻下的鱗甲,在毒辣的日頭下閃著濕漉漉的幽光。孟獲踩著腳下硌腳的石子,深一腳淺一腳,親自檢查著藏身山洞裏的藤甲兵。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過那些塗抹了七層防火樹脂的甲胄,觸手滑膩冰涼,心裏那點焦躁才稍稍被壓下去。
    “都抹足了七層!一層也不能少!”他喉嚨裏滾出低吼,聲音在山洞的岩壁上撞出嗡嗡的回響。藤甲兵們倚著冰冷的石壁,黑壓壓一片,隻露出頭盔下沉默的眼睛,像蟄伏的獸。孟獲用力捶了捶一名士兵厚實的胸甲,樹脂特有的、帶著點鬆木焦糊的氣息彌漫開來。“都給老子打起精神!漢軍的火攻?哈!”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對著洞壁的陰影啐了一口,“諸葛村夫那點火苗子,也就點個灶!想燒穿老子這七層樹脂?做夢!藤甲豈懼烽火?” 他眼中閃過狠厲的光,仿佛已看到漢軍在火海中掙紮哀嚎的景象。
    洞外,山穀死寂。三萬藤甲精兵,是他最後、也是最強硬的底牌。他數著堆在穀口的巨大油罐,像在清點決定命運的籌碼。時間在悶熱裏黏稠地流淌,每一息都拉得無比漫長。
    突然!
    “咚咚咚咚——!!!”
    沉悶如雷的戰鼓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穀中的死寂,狠狠撞在兩側山壁上,激起令人心膽俱裂的回響!聲音來得太急太猛,像無數重錘同時砸在緊繃的鼓麵上。緊接著,穀口方向傳來車輪碾過亂石的刺耳摩擦聲,隆隆作響,越來越近!
    “來了!”孟獲眼中精光暴漲,猛地抽出腰間彎刀,刀尖直指穀口,聲嘶力竭地咆哮:“點火!給老子燒!”
    令旗揮下的瞬間,盤蛇穀兩側高聳的崖頂,如同火山驟然爆發!萬千燃燒的火把被狠狠拋擲而下,帶著淒厲的呼嘯,拖拽著濃煙與火星的長尾,如同天降火雨,鋪天蓋地砸向穀底!刹那間,整個幽深的穀地被這暴烈的赤紅光芒徹底吞噬。滾燙的風裹著濃煙,帶著火焰墜落時特有的劈啪爆響,瞬間席卷了每一寸空間。
    “穩住!”孟獲的吼聲在震耳欲聾的燃燒聲中顯得異常尖銳。他瞪圓了眼睛,死死盯住暴露在火雨下的藤甲兵。下一刻,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那些塗抹了厚厚樹脂的藤甲,在灼熱的火焰舔舐下,非但沒有燃燒,反而泛出一種奇異的、帶著青光的油潤色澤!火苗在甲胄表麵急促地跳躍、滑開,如同撞上了無形的油滑壁壘,竟一時無法附著!濃煙滾滾,藤甲兵的身影在烈焰與黑煙中時隱時現,如同披上了一層流動的火光甲胄。
    “哈哈哈哈哈!”孟獲的狂笑幾乎要衝破喉嚨,震得他胸口發疼。他猛地一跺腳,腳下的碎石嘩啦作響,“諸葛孔明!你也有今天!你那點小火苗,還不夠給老子暖暖身子!燒!再燒猛些!”他狂喜地揮舞著彎刀,指向穀口那些正在逼近的、怪異的黑箱車,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扭曲變調,“衝!給老子碾碎他們!踩扁那些破箱子!”
    藤甲兵們被這奇跡般的景象和首領的狂吼點燃了凶性,發出震天的咆哮,頂著尚未完全散開的濃煙與零星附著的火苗,揮舞著兵器,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猛獸群,朝著穀口衝殺過去!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撞擊聲匯成一股洪流,大地仿佛都在他們腳下顫抖。勝利的狂熱像瘟疫般蔓延,每一個藤甲兵臉上都寫滿了猙獰的亢奮。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衝在最前麵的藤甲兵已然逼近了那些沉默的黑箱車。突然,隻聽得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厚木被巨力強行撕裂的“哢嚓”聲炸響!緊接著,是無數更加沉悶、如同朽木崩解的“嘭!嘭!嘭!”聲連成一片!那些看似笨重的黑箱車,竟在藤甲兵衝至咫尺的瞬間,如同被無形巨手從內部狠狠撕裂、爆開!
    無數碎裂的木片、鐵箍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然而,比這碎片更致命的,是隨著木箱爆裂而洶湧噴出的、黏稠如墨汁般的黑色液體!那東西帶著一股極其刺鼻的、仿佛腐爛淤泥混合了硫磺的惡臭,劈頭蓋臉,如同決堤的黑色瀑布,瞬間澆灌在衝在最前、最為密集的藤甲兵身上!
    衝天的惡臭瞬間壓過了樹脂的鬆焦味和火焰的煙氣。黏稠的黑油糊滿了藤甲,順著甲葉的縫隙流淌,浸透了士兵的內襯,將他們從頭到腳染成了一個個粘膩不堪、步履蹣跚的黑俑。動作刹那間變得無比滯澀。先前還在甲胄表麵歡快跳躍、無法真正造成傷害的火焰,此刻,像是被這詭異的黑油注入了狂暴的生命!
    “滋啦——!”
    一聲令人頭皮炸裂的爆燃聲猛地響起!仿佛隻是一個信號,下一瞬,整個穀底化作了真正的人間煉獄!那些附著在藤甲上的火苗,猛地竄起,不再是先前溫順的舔舐,而是化作了一條條瘋狂扭動、貪婪吞噬的赤紅毒龍!火焰不再是跳躍的火苗,而是轟然爆燃的巨浪!火舌瘋狂地舔舐著浸透黑油的藤甲和人體,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聲響,並伴隨著油脂猛烈燃燒時特有的劈啪爆裂。濃煙不再是灰白色,而是翻滾著汙濁的、夾雜著黃綠火苗的劇毒黑煙!火焰竄起足有三丈多高,熾烈的熱浪扭曲了空氣,連兩側冰冷的崖壁都映照得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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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慘嚎!撕心裂肺、絕望到極致的慘嚎聲瞬間蓋過了一切!無數渾身被烈焰包裹的藤甲兵,像一支支巨大的人形火炬,在狹窄的穀底瘋狂地翻滾、衝撞,徒勞地拍打身上無法撲滅的魔火。他們撞在一起,火焰連成一片更加恐怖的火海!焦臭的皮肉氣味混合著黑油燃燒的惡臭,彌漫在每一寸灼熱的空氣中,令人窒息。盤蛇穀,徹底成了沸騰的焚屍爐!
    孟獲臉上的狂笑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凝固,就被這地獄般的景象狠狠碾碎。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揉捏,那瞬間的狂喜被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所取代。他張著嘴,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最精銳、最倚仗的藤甲兵,那些塗抹了七層樹脂的驕傲戰士,在眼前被這來自地獄的火焰活生生吞噬、熔化!那衝天的火光,映在他瞪大的瞳孔裏,跳躍著,燃燒著,燒掉了他所有的狂傲和希望,隻剩下徹骨的冰冷和絕望。他手中的彎刀,“哐當”一聲脫手墜地,砸在滾燙的石子上,濺起幾點火星。
    ………
    濃煙尚未散盡,盤蛇穀的入口處,焦黑的灰燼如同肮髒的雪片,簌簌飄落。孟獲被兩名強壯的漢軍士兵反剪著雙臂,幾乎是拖拽著前行。他渾身被煙火熏燎得黢黑,破爛的獸皮袍子邊緣還帶著燒焦的痕跡,裸露的皮膚上盡是燎泡與擦傷。濃煙嗆入肺腑,每一次喘息都扯得喉嚨如同刀割,火辣辣地疼,讓他隻能發出“嗬…嗬…”的破響,咳出的唾沫裏都帶著煙灰的黑絲。他低垂著頭,腳步踉蹌,那雙曾經燃燒著桀驁與野心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空洞的死灰,倒映著腳下那片被烈火舔舐成焦黑的地獄。
    第七次被拖進那座熟悉得令人作嘔的漢軍大帳。帳內彌漫著淡淡的草藥氣息,與外麵焦臭的地獄形成諷刺的對比。諸葛亮端坐案後,羽扇輕搖,扇墜發出細微的叮當聲。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孟獲身上,那眼神深處,仿佛早已洞悉了盤蛇穀裏發生的一切,包括孟獲此刻內心的崩塌。一名軍士默默上前,解開了捆縛孟獲雙臂的繩索。
    “咳咳…咳…”繩索一鬆,孟獲佝僂著腰,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渾身顫抖,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他抬起被煙灰糊住的臉,死死盯住諸葛亮。
    諸葛亮沒有說話,隻是拿起案幾上一個牛皮水囊,手臂前伸,穩穩地遞向孟獲。水囊在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孟獲粗重的喘息:“可服?”
    “服?”孟獲喉嚨裏擠出這個字,如同砂石摩擦。他看著那水囊,又猛地抬眼看向諸葛亮平靜無波的臉,一股被徹底玩弄於股掌的暴怒和巨大的屈辱,如同岩漿般轟然衝垮了他僅存的理智。那遞來的水囊,此刻在他眼中無異於最惡毒的嘲諷!什麽七層樹脂,什麽藤甲無敵,在對方真正的殺招麵前,簡直像個天大的笑話!
    “服你祖宗!”孟獲的咆哮帶著破鑼般的嘶啞,他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猛地揮手,狠狠拍向那水囊!“啪!”一聲脆響,水囊被狠狠打飛,撞在旁邊的木柱上,囊口破裂,清涼的水汩汩流出,迅速洇濕了幹燥的地麵。“諸葛村夫!你…你……”他指著諸葛亮,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嗬嗬作響,後麵的話被劇烈的嗆咳和憤怒堵住,一時竟說不出來。
    帳中漢將手按劍柄,怒目而視,帳內空氣驟然繃緊。諸葛亮卻隻是淡淡收回了手,看著地上流淌的水跡,臉上無喜無怒,仿佛早有預料。他輕輕搖動羽扇,扇墜再次發出細微的叮當聲,目光落在孟獲因狂怒而扭曲的臉上:“火攻,亦可破甲。” 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針,紮進孟獲心裏。
    孟獲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他死死盯著諸葛亮,那眼神混雜著刻骨的恨意、挫敗的灰燼,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眼前這可怕對手的忌憚。半晌,他猛地一梗脖子,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唾沫星子混著黑灰噴濺:“若…若再放我歸山…必…必不再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燒紅的炭火裏滾出來的,帶著灼痛和屈辱的烙印。
    諸葛亮羽扇微頓,目光在孟獲那張被煙灰、憤怒和絕望徹底覆蓋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帳內一片死寂,隻有孟獲粗重的喘息聲和水滴落在地上的微弱聲響。終於,諸葛亮緩緩開口,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南王此言,亮記下了。望君,莫負今日之諾。”他微微頷首,“去吧。”
    如同得到了特赦的死囚,孟獲猛地一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朝帳外衝去。沉重的帳簾在他身後垂下,隔絕了帳內壓抑的光線和目光。外麵刺目的天光讓他眼前一黑,腳下一個趔趄,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支撐帳篷的粗木柱。柱子冰涼粗糙的觸感讓他滾燙混亂的腦子稍稍清醒了一絲。
    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瞥到柱子旁那張簡易的案幾。上麵攤著些竹簡、筆墨,而在案幾邊緣,靠近柱子的陰影裏,隨意地放著半塊幹硬的、黃褐色的餅子。那東西毫不起眼,像是被人隨手丟下的幹糧殘渣。一股濃烈的藥草氣味,極其微弱地混雜在柱子木材和泥土的氣息裏,絲絲縷縷地鑽入他剛剛被煙熏火燎、此刻卻異常敏銳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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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毒藥餅!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孟獲混亂的腦海。他身體猛地一僵,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起來。帳內諸葛亮那句“火攻,亦可破甲”還在耳邊回響,帶著冰冷的餘韻。他想起穀中那些被黑油烈焰吞噬的士兵,想起那令人窒息的黑煙中彌漫的、絕非尋常的刺鼻氣味……劇毒!那火裏,那煙裏,必定還有毒!
    求生的本能和對那些仍在垂死掙紮的洞兵的強烈念頭瞬間壓倒了一切。沒有半分猶豫,甚至來不及思考這是否是另一個陷阱,孟獲借著扶住木柱穩住身體的姿勢,被煙熏得黢黑、帶著燎泡的手快如鬼魅般向案幾邊緣一探!指尖觸碰到那半塊藥餅幹硬的邊緣,猛地一勾一帶!
    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下一刻,他已踉蹌著繼續向帳外走去,腳步甚至比剛才更快了幾分。那半塊不起眼的藥餅,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無聲無息地滑入了他破爛袖袍的深處,緊貼著手臂內側滾燙的皮膚。粗糙的餅麵摩擦著灼傷的燎泡,帶來一陣刺痛,卻奇異地讓他那顆被絕望和憤怒填滿的心,搏動出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的、屬於活物的力量。
    帳簾在他身後徹底合攏,隔絕了內外。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盤蛇穀外依舊滾燙的焦土上,袖中那半塊硬物沉甸甸的,像一塊冰冷的烙鐵,也像一顆微弱的火種。
    許多天後,當這半塊浸透了孟獲汗水和體溫的藥餅被小心地化開在清水中,喂給那些在盤蛇穀毒煙中僥幸爬出、卻已奄奄一息的三百烏戈洞兵時,苦澀的藥汁滑入喉管,竟真的壓下了肺腑間的灼痛與腥甜,喚回了一絲遊走的生氣。這是後話。此刻的孟獲,隻是拖著沉重的身軀,一步一步,走向南中群山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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