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常勝不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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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二年,洛陽武庫深處,光影昏沉。空氣裏浮動著陳年鐵鏽、朽木與蒙塵布帛混合的滯重氣味,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歲月沉積的沉重。徐晃就坐在這片昏昧裏,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未曾生鏽的鐵像。他布滿厚繭的右手握著一塊粗礪的麻布,正一遍又一遍,緩慢而固執地擦拭著橫陳於膝頭的那柄榆木大斧。斧麵黯淡無光,唯有斧柄上層層疊疊纏裹的布條,在偶爾透入的光線下顯出一點陳舊的色彩。二十八道布條,每一道都緊束著一段刀頭舔血的記憶,一道便是一場於絕境中斷敵糧道、硬生生劈出血路的慘勝。指腹摩挲過那粗糙的紋理,仿佛還能觸摸到當年風雪裏滲入布條的冰冷汗水、灼燙熱血和焦糊的糧草氣息。那是他徐公明賴以成名的根,是他“截輜”之名的來處。
“嗤……”
一聲短促輕佻的笑打破了武庫的沉寂。徐晃頭也未抬,指間的動作卻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老爺子,這都啥年月了,還抱著這榆木疙瘩當寶貝?”不遠處,一個剛分派來看守武庫的新兵蛋子抱著長矛,斜倚在堆滿嶄新弩機的木架旁,臉上滿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戲謔,“火油罐子一燒一大片,霹靂車一砸一座營,誰還稀罕摸黑去截那點子糧草?費力不討好!”
徐晃依舊沉默著。他布滿溝壑的眼皮低垂,目光沉沉地落在榆木斧柄上最下方那道顏色最深的布條上——那是延津,是袁紹大將文醜的人頭祭奠了他的糧車。新兵的話像蚊蠅嗡嗡,不值一哂,可這嗡嗡聲裏裹挾的,卻是整個時代車輪隆隆碾過的喧囂,不容置疑地宣告著舊日榮光的黯淡。他指尖發力,將那布條撚得更緊了些,粗糲的麻布紋理深深嵌入老繭。
突然,一陣急促如驟雨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狠狠砸碎了武庫的沉滯。緊接著,武庫那扇沉重的木門被一股蠻橫巨力從外麵猛地踹開!門板轟然撞在牆上,震得頂梁撲簌簌落下陳年的積灰。一個風塵仆仆、臉上溝壑被黃土填滿的驛卒幾乎是滾了進來,嘶啞的嗓子扯破了音:“隴西!隴西八百裏加急!蜀軍……蜀軍新造糧車!輪裹鐵甲,廂覆生牛皮,尋常火箭、鐵蒺藜……根本奈何不得!”
“什麽?!”那倚著木架的新兵駭然失聲,手中長矛“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徐晃猛地抬起了頭。滿頭華發在門外湧入的刺目天光下,竟似根根銀針般炸起,渾濁的老眼裏瞬間爆出兩點逼人的寒芒。他豁然起身,動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一個遲暮老人,膝上那柄沉重的榆木大斧被他單手掄起,裹挾著積壓已久的怒火與破開一切的決絕,化作一道沉重的灰影,朝著廳中那張巨大的沙盤模型狠狠劈下!
“喀嚓——轟!”
木屑、碎石、代表關隘營壘的土塊模型四散紛飛!沙盤瞬間被狂暴的力量從中劈裂,露出猙獰的斷口。
“傳令!”徐晃的聲音如同生鏽的刀鋒在磨石上刮過,每一個字都帶著鐵腥氣,震得整個武庫嗡嗡作響,瞬間壓下了所有驚疑的低語,“多備鐵蒺藜!要帶倒鉤刺的!專紮他那裹鐵皮的硬車軸!”他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的沙盤,如同鷹隼盯死了獵物,“火攻?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車軸一斷,再硬的烏龜殼,也成了地上爬的死物!”
命令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空氣。整個洛陽武庫瞬間被點燃,從死寂的沉眠中驚醒,化作一座喧囂沸騰的熔爐。沉重的鐵料被赤膊的匠人喊著號子拖拽,通紅的爐火舔舐著鐵砧,叮叮當當的鍛打聲密集如雨點,火星四濺。空氣中彌漫著灼熱的鐵腥味和汗水蒸騰的氣息。徐晃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矗立在這片洶湧的激流中央。他不再看那柄倚在牆角的榆木舊斧,布滿老繭的大手,卻一遍遍用力摩挲著腰間懸掛的那枚“界徐晃”身份牌,冰涼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上麵“截輜”二字仿佛透過皮肉,滾燙地烙進了骨血裏。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他未曾熄滅的戰魂。
數日後,洛陽西郊校場。黃塵被風卷起,撲打著場邊獵獵作響的各色旌旗。幾輛精心仿製的蜀軍新式糧車模型,如同披覆著生牛皮的鐵甲巨獸,在場地中央猙獰地臥著。一群年輕將校圍在徐晃身邊,目光都聚焦在他粗糙的大手上——那雙手正異常靈活地拆解著一架精良的連弩機括。
“將軍,”一個麵皮白淨、甲胄鋥亮的年輕校尉終於忍不住,皺著眉小聲嘀咕,“這連弩勁道,怕是射不穿那生牛皮吧?咱庫裏有新到的猛火油櫃……”言下之意,不言自明:老法子過時了。
徐恍若未聞,布滿老人斑的手指穩穩拈起一個特製的陶罐,那罐子口小肚大,封口處纏著浸透桐油的麻布。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罐子卡進改裝好的弩槽內,動作精準得如同老匠人鑲嵌最珍稀的寶石。弩臂被吱呀呀地絞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蓄積著致命的力道。
“這老……”那年輕校尉嘴角撇了撇,剩下半句“古董”還沒溜出牙縫——
“嗖——轟!”
一道黑影離弦而出!刹那間,那黑影精準無比地撞在百步外一輛糧車模型的側廂上!脆響聲中陶罐粉碎,裏麵粘稠刺鼻的猛火油猛地潑濺開來,幾乎同時,罐口那燃燒的油布引信點燃了潑灑的桐油!
“轟!”刺目的火焰騰空而起,瞬間將那模型吞噬!赤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象征生牛皮的厚實皮革,黑煙滾滾衝天,灼人的熱浪裹挾著焦臭氣味猛地擴散開來,逼得近前幾個年輕將校連連後退,臉上戲謔的笑容瞬間凝固,隻剩下滿眼的驚駭。
徐晃放下弩機,花白的須發在熱風裏拂動。他看也沒看那熊熊燃燒的模型,隻抬手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幾點滾燙桐油,混著汗水,在溝壑縱橫的臉上留下幾道汙濁的油痕。他渾濁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震驚的臉,聲音不高,卻壓過了火焰燃燒的劈啪聲:“火攻?火攻也得找對地方!罐子碎了,油潑上去,引信點著了,這才叫火!不是舉著火把衝上去送死!”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記住!截糧,截的是敵之命脈!是斷其生路!無論他車裹鐵甲還是覆生牛,隻要是人推馬拉,就有軟肋可尋!車軸,輪轂,挽馬的韁繩要害……打蛇,要打七寸!”話音落處,校場上唯有火焰燃燒的爆響和年輕將官們粗重的呼吸聲。
當夜,洛陽將軍府邸深處。燭火在青銅燈台上不安地搖曳,將徐晃伏案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身後掛著的陳舊鎧甲上,仿佛一個沉默的守護之靈。案頭堆滿了散亂的竹簡與帛書,墨跡猶新。他正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地修訂著那部凝聚了半生心血與無數袍澤性命的《輜重考》。燭淚無聲滾落,一滴,又一滴,恰好滴落在案頭靜靜擺放的那枚“界徐晃”身份牌上。溫熱的蠟油沿著冰冷的金屬牌麵緩緩流淌,恰恰浸潤過牌麵上那兩個古樸有力的篆字——“截輜”。
刹那間,那兩個字在燭光與蠟淚的映照下,竟似活了過來,流轉著一層幽微而執拗的光暈,直直刺入徐晃眼底。
他執筆的手猛地一顫,一滴濃墨“啪嗒”滴落在雪白的絹帛上,迅速洇開一團烏黑。窗外,不知何時起了西風,嗚咽著穿過庭院的老樹枯枝,發出鬼哭般的哨音。那風裏,竟卷挾著一縷極其遙遠、極其細微、卻又無比熟悉的氣味——那是混合著陳年灰燼焦糊的絕望氣息,仿佛還摻雜著漢水江畔永遠散不盡的、帶著魚腥和水草腐敗的潮濕霧氣。
這風,這氣味,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沉重的那扇門。
眼前搖曳的燭火驟然扭曲、變形、放大……恍惚間,灼目的火光衝天而起,映亮了半個漆黑的夜空!不再是小小的校場模型,而是延綿無盡、堆積如山的真正糧屯!烏巢!巨大的“袁”字帥旗在火海中痛苦地蜷曲、燃燒,發出劈啪的爆響,像垂死巨獸最後的哀嚎。
“殺——!”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刀劍撞擊的刺耳銳響、垂死者的淒厲慘嚎、戰馬驚恐的嘶鳴……無數聲音匯成一股毀滅的洪流,狠狠衝撞著他的耳膜。濃煙滾滾,辛辣刺鼻,熏得人眼淚直流,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滾燙的刀子。熱浪灼烤著皮膚,鎧甲下的單衣早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公明!左翼!左翼有股悍兵衝糧車去了!”一個渾身浴血、看不清麵目的偏將嘶吼著,聲音在喧囂中幾不可聞。
徐晃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汗混合物,視線一片猩紅。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手中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榆木大斧早已砍得卷刃,斧柄上纏著的布條被血和汗浸得沉甸甸、滑膩膩。他根本來不及細想,身體的本能已驅動著他,像一頭發狂的犀牛,朝著左翼那處被袁軍精銳撕開的缺口猛撞過去!每一步踏下,腳下都是粘稠的血泥。
“擋我者死!”他咆哮著,榆木斧帶著千鈞之力橫掃而出,骨骼碎裂的聲響令人牙酸。腥熱的液體濺了他滿頭滿臉。混亂中,他似乎聽到一個尖銳得意的聲音在火光那頭叫囂:“阿瞞若無我,焉得入此門?”許攸經典台詞)那聲音充滿了倨傲與貪婪,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耳膜。
徐晃咬碎了牙,口中滿是鐵鏽般的血腥味。他隻有一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靈魂上:燒!燒光!一粒米也不能留給袁本初!他撞開擋路的軀體,撲到一輛滿載糧袋的大車前,用卷刃的斧頭瘋狂劈砍著捆綁的繩索,同時嘶聲大吼:“火把!火油!快!”
周圍的曹軍士兵如同撲火的飛蛾,將蘸滿油脂的火把、簡陋的陶罐火油不要命地擲向糧車。火焰轟然升騰,貪婪地吞噬著幹燥的糧袋,發出更加猛烈的爆燃聲。火光映照著徐晃猙獰如鬼的麵容,也映照著他眼底深處那焚盡一切的瘋狂。
“徐公明!你毀我根基!!”一聲淒厲怨毒到極點的怒吼穿透火焰傳來,是淳於瓊?還是誰?徐晃根本無心分辨。他拄著斧柄,在灼人的熱浪中劇烈喘息,肺部火燒火燎。目光所及,隻有一片焚天的火海,還有火海中無數扭曲奔逃、最終被烈焰吞噬的身影。勝利的滋味,第一次混雜著如此濃烈嗆人的焦臭與……死寂。
“將軍?徐將軍?”
一個帶著惶恐的年輕聲音小心翼翼地在耳邊響起,像一根細針,瞬間刺破了那焚天火海的幻境。
徐晃猛地一顫,仿佛從深水中掙紮出來,倒吸一口冷氣。眼前依舊是將軍府的書房,燭火昏黃,燈芯偶爾爆開一朵細小的燈花。臉上並無血汙,隻有一層冰冷的細汗。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到的卻是眼角一點未幹的濡濕。
那年輕親兵端著熱湯,站在門口,被徐晃剛才那瞬間爆發的、如同受傷猛虎般的凶戾氣息嚇得臉色發白,進退不得。
徐晃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翻騰的心悸。那混雜著焦糊與江霧的西風,似乎還在窗外嗚咽,縈繞不散,固執地提醒著過往的一切並非虛妄。他緩緩睜開眼,目光重新落回案頭。那枚“界徐晃”的身份牌靜靜地躺在燭光下,蠟淚已然凝固,覆蓋在“截輜”二字之上,像是覆蓋了一層渾濁的冰。牌麵幽暗,唯有那兩個字,在凝固的蠟下,似乎依舊固執地透著一絲難以磨滅的微光。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食指,指尖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緩緩地、用力地,拂過牌麵上那層冰冷而凸起的蠟淚。指尖下的觸感堅硬而粗糙,如同撫摸著戰場上冷卻的箭鏃,又似觸摸著歲月本身那嶙峋的骨骼。
“備車……”徐晃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許久未曾開口,每一個字都磨礪著喉管,“明日……去武庫。再看一眼……那些新打的鐵蒺藜。”
親兵連忙應諾,輕手輕腳放下湯碗,退了出去。
書房重歸寂靜,隻餘燭火跳動。徐晃的目光越過那凝固蠟淚覆蓋的卡牌,越過搖曳的昏黃光暈,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沉沉夜色。西風依舊嗚咽,那縷遙遠的焦糊與江霧的混合氣息,絲絲縷縷,纏繞在鼻端,揮之不去。他布滿皺紋的眼角繃緊了,渾濁的眼底深處,那點被蠟淚覆蓋卻始終不曾熄滅的幽光,似乎與窗外深不可測的黑暗,無聲地對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