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殺人劍亦是自絕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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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戌時一刻,月湖城外。
正值炎炎夏日,在一天的暴曬下,室外可以輕鬆達到五十度以上,室內通常涼快些,但隻要不通風,也不會好到哪去。
對於月湖鋼鐵坊的工匠來說,每到夏天便如同集體渡劫一般,悶烤至死的威脅籠罩這每一個人……
由於月湖鋼鐵坊資金雄厚,壟斷了整座江城乃至周邊的鋼鐵輸出,與在夾縫裏掙紮求生的鐵匠鋪不同,這裏全天兩班倒,沒有熄爐這一說……
此刻,鋼鐵坊內有不下千名工匠在進行勞作,縱使到了深夜,在高爐附近的工匠依舊煎熬難耐,熱輻射先是將工匠身穿的浸水麻布烤至幹透,接著穿透工匠們的皮膚、血液,最後直達髒器,在不知不覺間炙烤生命……
生產力限製了降溫手段,生產關係又不帶感情地強迫工匠們勞作,監工不喊停,他們就不敢停歇,跳入水缸中將簡易隔熱服再度浸濕後,負責高爐的工匠手持鐵釺,咬著牙上前清理排渣口。
冒著被烤熟的風險,是為了六個時辰十二文錢的薪酬,這隻是略高於江城的平均工資而已,但還是有不少工匠排隊等著上此類消耗崗。
相對於死亡,貧窮才最可怕。
撲通——
終於,高爐前有一名工匠扛不住暈厥過去,就這麽直挺挺的栽進噴火的出料口,頃刻間便被燒成焦炭,監工聽到呼喊扭頭望來,看清發生什麽後,滿臉晦氣的指使手下,將那工匠的殘骸用“無情鉤”扯回來,待涼透後用破竹席草草包裹,扔到外麵等待他的家人尋來,再草草處理後事。
一條人命值五兩銀子,這是月湖鋼鐵坊的規矩。
無人為此哀慟,因為這種事情每天都有,燒死、砸死、中暑、窒息……屍骨無存更是常態,活到現在的工匠們早已見慣,隻是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自己能多活些時日,晚點成為鋼水之中的雜質。
緊接著,監工走到坊外,麵對等著進坊的臨時工們,高喊道:
“高爐缺一人,現在頂班做到交班,薪酬十五文錢,憑‘做工牌’前來排隊。”
臨時工們一哄而上,舉著用黑色油墨寫著數字的木牌,圍在監工身旁求求看一眼他們。
所謂“做工牌”,其實是月湖鋼鐵坊盤剝製度的環節之一,想要進坊做工必須得從臨時工幹起,而後一步一步的成為正式工匠,第一關就是花五文錢購買做工牌作為入場券,一群人去爭搶那麽幾個名額。
進坊後想要留下來,還得再交“培費”與“鋪保”,也就是培訓費與保證金來賄賂監工,這樣倒貼錢上工才有可能留下等死……
而一張做工牌的有效期是三日,如果鋼鐵廠不缺人,也就意味著購買此牌的百姓們會血本無歸,如果來大單子缺人手,就會趁機壓低這些臨時工的工錢。
反正你不幹,有的是人幹,又有何能耐?
這個世道,沒活幹就等死,很簡單的邏輯。
這隻是月湖鋼鐵坊一角,更多的罪惡掩蓋在炙熱鋼水下,資本積累到了這種程度卻依舊殘酷,足以想象原始積累時期的累累血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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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多數大規模鋼鐵坊不同,月湖鋼鐵坊雖屬於鹽鐵司管轄,卻是私人所有……
鋼坊主人名為蔡晨,正值深夜並未休眠,而是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俯視在底下忙碌的螞蟻們,他的身後候著兩名持扇婢女,滿頭大汗也不敢停下扇風的動作,生怕被主子怪罪,丟進鋼爐內融為鋼水的一部分。
有人服侍,蔡晨依舊煩躁難安,額前源源浸出的汗水,說明他此刻心裏有事。
不是剛剛被燒死的工匠,也不是昨天被砸死的臨時工,更不是前天被熱死的班組,這些銀子花出去,他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他背後之人帶來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之所以能將生意幹這麽大,往朝廷上供是必不可少的環節,可他隻是代理人,並沒有那麽多金錢與門路,背後藏著一個名為革鼎會的龐然大物……
這是乾國鋼鐵商人地下聯盟,成立目的是為了對抗鹽鐵司的管轄克扣,既然如此,那就跟造反離不開幹係。
因此,稱革鼎會為魔門教派也不為過,都是造反的嘛……
隻不過,並不像兩儀教那麽光明正大,也不像那趙繼歌那麽囂張霸道,對於造反一說,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打法,商人有商人的幹法,隱藏在熔爐之下才最致命。
控製了鹽鐵,能幹的事情就太多了……
隻可惜,作為代理人,蔡晨不知道革鼎會高層從哪搞出什麽“聯合會”跟“糾察隊”的鬼點子,宣布要在各處組建這些由革鼎會控製的組織,而他所負責的月湖鋼鐵坊就是試點之一。
最關鍵的是,上麵派人來視察,認為他的工作有失,為了撈錢不擇手段,導致工匠們不信任高層,以至於工作難以展開,要罷免他的職責,並追究責任……
這可怎麽辦?
他現在格外煩悶,左右張望之間,發現有工匠正在撿碎煤塊與鐵屑,偷偷往兜裏塞準備帶出去……
蔡晨知道工匠們這樣幹為何,不就是賣給附近的小鐵匠鋪,額外賺取微薄外快補貼家用。
不值錢……
可在蔡晨看來,這是盜竊!
撿他不要的垃圾也算偷,誰叫他心情不好!
於是,蔡晨手指那位工匠,爆嗬一聲:
“那個誰!你在幹什麽!”
他的武道品級低微,但總是要比普通百姓強不少,喊起話來跟拿著高音喇叭似的,被指到的那位工匠嚇得戰戰兢兢,知道今天沒法善了……
果不其然,蔡晨大手一指,如同閻王點卯一般,候在台階下的抱劍護衛幾息時間便衝到那工匠身邊,一腳將其踹倒在地,並拔出三尺寶劍左右揮舞,劍尖最終定在工匠的咽喉處……
緊接著,倒地工匠手腕處血流噴湧,他顧不上疼痛,望著耷拉下來的血手無比絕望,因為他的手筋寸斷,已經失去了勞動的資格,不靠勞動就無法生存……
蔡晨很滿意工匠露出的絕望表情,宣布道:
“此人偷竊我鋼鐵坊財務,依照大乾律法,在中止其犯罪後,應當扭送至治安司進行審判!”
聽到此話,絕大部分工匠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特別是被廢掉雙手的工匠,已經完全心如死灰,打算一死了之……
去治安司還得交一筆罰款,不交也會被打個半死,出來還要治病治手,對於家裏來說就是負擔,死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想到此處,工匠趁著那無情劍客不注意,起身便朝著劍尖撞去:
噗呲——
所有工匠都閉上了眼,不忍再看那被劍鋒穿透咽喉工匠死不瞑目的表情,心底卻燃起憤怒……
“晦氣!”
殺人劍客咒罵一聲,抽出手中寶劍,沒再管地上屍體,朝著蔡晨走去……
滴答~滴答~
順著血槽滴落在地的暗紅血珠,在高溫的作用下很快便結成血塊,而後被飄落的煤灰掩蓋……
在場的工匠無一不是兔死狐悲,明明鋼鐵坊平日裏克扣的已經夠多了,為何還不準撿點垃圾維持生活,這就算了,因為幾文錢的垃圾,又有何資格不加官府審判,廢人雙手斷人活路?
殺人劍亦是自絕劍,工匠血亦是階級血。
被壓榨的工匠們,不需要別人來反複提及何為壓迫,因為沒人能跟他們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