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萬民執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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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的穹頂垂落著九千九百九十九盞星紋宮燈,此刻卻盡數被一股突如其來的震顫晃得光影搖曳。殿心那方沉寂了三千年的辰極砧台,忽然發出一聲清越如鍾鳴的脆響——並非凡鐵碰撞的鈍響,而是似昆侖玉碎、星河裂帛的清冽聲息,瞬間穿透了殿內凝滯的時光。
    守在砧台旁的司辰官猛地抬頭,銀質的朝冠在額前晃動,他看見那方由上古玄鐵鑄就、曾承托過三代稅祖敕令的砧台,竟從台麵中心裂開一道蛛網狀的縫隙。縫隙中先是透出極淡的金芒,隨即是鋪天蓋地的熱浪湧來,仿佛地底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將殿內的寒氣滌蕩得一幹二淨。
    “哢嚓——”又一聲脆響,辰極砧台應聲而裂。
    刹那間,萬千道耀眼的火花從砧麵的裂痕中迸射而出,並非尋常鍛鐵時轉瞬即逝的火星,而是如夜空中驟然點亮的繁星,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紫宸殿的穹頂。司辰官瞪大了眼睛,指尖下意識掐住了腰間的星軌令牌——他自幼研讀星象典籍,卻從未見過如此奇觀:每一朵火花都形如蓮盞,花瓣是流轉的金紅色焰光,而在那焰心花蕊之中,竟赫然立著一位手持鐵錘的勞動者。
    這些勞動者身形各異,卻都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首排的老者身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鬢角的白發被焰光染成金紅,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裏積著經年勞作的風霜,指節粗大的手中握著一柄包漿厚重的鐵錘,錘頭還沾著點點未幹的銅鏽。他身旁的青年則穿著半舊的靛藍工裝,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濡濕,臂膀上的肌肉線條如古銅雕塑般分明,手中的鐵錘比老者的更沉,錘柄上纏著防滑的麻繩。
    更令人心驚的是,人群中還有梳著雙丫髻的孩童,穿著碎花布裙的婦人,甚至有拄著木杖的殘障者——孩童的鐵錘小巧如玩具,卻握得格外用力;婦人的錘柄纏著柔軟的棉布,想來是為了減輕手掌的磨損;殘障者用布條將鐵錘固定在手臂上,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要堅定。他們的衣著跨越了千年時光,有秦漢的短褐、唐宋的襦衫、明清的布衣,還有近代的工裝與現代的勞保服,卻在這一刻齊聚在辰極砧台的火花之中,臉上都洋溢著同一種神情:那是耕者麵對土地的虔誠,是匠人造物時的專注,是為守護所愛之物迸發出的、近乎決絕的堅毅。
    “咚!”
    首排的老者突然動了。他沒有絲毫猶豫,猛地揚起手中的鐵錘,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如老樹根般虯結。鐵錘劃破空氣的瞬間,紫宸殿內的氣流驟然凝滯,殿外的星河仿佛都被這股力量牽引,無數星子的光芒匯聚成一道無形的光柱,落在了老者的錘頭上。
    下一秒,鐵錘重重砸在了砧台中央那隻《稅典》銀甲蟲上。
    那隻銀甲蟲通體由千年寒銀鑄就,背甲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稅律條文,每一個字都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它自稅祖立典以來便鎮守辰極砧台,曾抵擋住無數仙法妖力的衝擊,就連上古時期的熔岩巨獸都未能在它背甲上留下半點痕跡。可此刻,隨著老者的鐵錘落下,銀甲蟲竟如被暖陽照耀的冰雪,瞬間失去了堅硬的形態——背甲上的條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寒銀的軀體化作無數金色的穗狀粉塵,如同成熟的麥芒被風吹起,在空中打著旋兒飛舞飄散。
    粉塵落在殿內的金磚上,竟生根發芽,長出了一片片嫩綠的麥葉;落在司辰官的朝服上,化作了點點星光,融入了衣料的紋路之中。司辰官驚得後退一步,他忽然明白,這哪裏是什麽銀甲蟲的殘骸,分明是千萬年來百姓繳納的賦稅、付出的辛勞,此刻終於掙脫了冰冷律法的束縛,化作了滋養萬物的生機。
    就在首排老者揮錘的瞬間,次列的婦孺們也動了。
    身著碎花布裙的婦人率先舉起了手中的釺子——那釺子並非金屬所製,而是用初春的柳枝與深秋的蘆葦編織而成,頂端纏著一團柔軟的棉絮。她身旁的孩童踮起腳尖,小手裏的釺子則是用麥芽糖凝結而成,晶瑩剔透的糖體在焰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還有那位梳著發髻的中年婦人,她的釺子是用自家織機上的棉線纏繞而成,線頭上還掛著未織完的布片。
    “當!當!當!”
    釺子撞擊砧台的聲音此起彼伏,清脆得如同春雨落在青石板上。婦人的柳枝釺子敲出的是柔和的顫音,孩童的麥芽糖釺子敲出的是甜脆的清音,中年婦人的棉線釺子敲出的是溫潤的濁音……這些截然不同的聲響交織在一起,竟形成了一曲美妙的交響樂。樂曲中沒有激昂的旋律,卻充滿了生活的氣息:有清晨雞鳴時的炊煙,有午後田埂上的笑語,有夜晚燈下縫補衣裳的暖意,有節日裏全家團聚的歡暢。
    隨著交響樂的旋律漸起,砧台旁那堆閃爍著銀光的時間幣開始發生變化。這些時間幣本是用百姓的光陰鑄造而成,每一枚都刻著持有者的生命刻度,冰冷而沉重。可此刻,在婦孺們的釺聲中,時間幣竟如被高溫熔化的金屬,漸漸失去了原本的圓形——它們緩緩拉伸、變形,邊緣長出了精致的鍾鈴紋路,頂端凝結出細小的鍾舌,最終化作了一座座小巧玲瓏的教育鍾鈴。
    鍾鈴懸浮在空中,每一座都對應著一位婦孺:孩童的鍾鈴是粉色的,鈴身上刻著書本與鉛筆的圖案;碎花裙婦人的鍾鈴是綠色的,刻著搖籃與星星;中年婦人的鍾鈴是藍色的,刻著織機與紡車。忽然,所有鍾鈴同時發出了一聲輕響,聲音不大,卻穿透了紫宸殿的牆壁,傳到了千裏之外的村落——私塾裏的孩童聽見了,手中的毛筆頓了頓,寫出的字愈發工整;田埂上的農婦聽見了,停下手中的鋤頭,望向了遠方學堂的方向;織布機前的女子聽見了,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手中的梭子織出了更美的花紋。
    末陣的青壯們一直沒有動。他們緊握著手中的鑰匙,目光緊緊盯著砧台上的模具,神情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手中的工具與眼前的目標。
    這些青壯有的是田間勞作的農夫,有的是工坊裏的匠人,有的是走南闖北的商販,還有的是守護邊疆的士兵。他們手中的鑰匙各不相同:農夫的鑰匙是用犁頭的碎片打磨而成,上麵還沾著泥土的氣息;匠人的鑰匙是用鍛造兵器剩下的邊角料鑄就,刻著精密的齒輪紋路;商販的鑰匙是用算盤珠子串成,每一顆珠子都泛著溫潤的包漿;士兵的鑰匙是用斷裂的槍杆削製而成,頂端還保留著槍尖的形狀。
    直到教育鍾鈴的最後一聲輕響落下,為首的年輕農夫突然大喝一聲:“鍛!”
    話音未落,所有青壯同時揚起手中的鑰匙,重重砸向砧台上的模具。“鏘!鏘!鏘!”金屬碰撞的聲音震耳欲聾,紫宸殿的穹頂竟被震得落下點點金粉,殿外的雲層被這股力量推開,露出了漫天璀璨的星河。
    隨著青壯們的鍛打,模具內的金屬液開始劇烈翻滾,金色的焰光從模具的縫隙中溢出,化作一隻隻小小的火蝶。火蝶在空中盤旋了片刻,忽然展開翅膀,露出了色彩斑斕的斑紋——有的是熱烈的赤紅,有的是沉靜的靛藍,有的是明媚的金黃,有的是溫柔的粉紫。它們並非凡蝶,而是傳說中能辨善惡、明是非的刑仙蝶。
    刑仙蝶越聚越多,最終竟形成了一片五彩斑斕的蝶海。它們在空中翩翩起舞,翅膀扇動的軌跡漸漸組成了一行行金色的文字。這些文字並非刻在紙上,而是懸浮在空中,隨著蝶群的飛舞不斷變化、組合,最終凝聚成了一部全新的法典——《自由時律》。
    法典的封麵是用刑仙蝶的翅膀紋路編織而成,泛著淡淡的熒光。司辰官踮起腳尖,隱約能看清扉頁上的文字:“時者,民之光陰也;律者,民之契約也。以民為本,以時為綱,方得自由。”他心中一震,忽然明白,這部新法典不再是冰冷的約束,而是百姓用自己的光陰、辛勞與智慧鑄就的契約,是屬於每一個人的自由之律。
    就在《自由時律》完全成型的瞬間,紫宸殿的上空突然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虛影——那是稅祖燧像的虛影。虛影高達百丈,身披玄色法袍,手持青銅稅印,神情威嚴,仿佛能掌控世間萬物的興衰。自稅祖立典以來,這道虛影便鎮守著辰極砧台,見證了無數朝代的更迭,無數律法的修訂。
    可此刻,隨著萬民的錘擊聲,稅祖燧像的虛影竟開始逐漸坍縮。它的法袍先是失去了光澤,化作一縷縷青煙消散;手中的青銅稅印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化作了一捧金色的粉塵;就連它威嚴的麵容,也開始出現一道道裂痕,如同風化的石像。
    虛影的身體仿佛失去了支撐一般,不斷地向內塌陷,原本百丈高的身形漸漸縮小,最終化作了一團拳頭大小的光團。光團懸浮在砧台上方,內部隱約有無數光點在閃爍,那是稅祖燧像殘存的意識。
    “辰極……”
    一絲微弱的聲音從光團中傳出,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司辰官屏住呼吸,仔細聆聽著,生怕錯過一個字。
    “辰極……本是民極幻象……”
    話音未落,光團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紫宸殿外的星河突然爆發出耀眼的光芒,無數星子的力量匯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柱,直直地射向光團。光團被光柱牽引著,裹挾著最後一絲星爆的力量,如同一顆流星般,猛地投入了辰極砧台的焰心之中。
    “轟!”
    刹那間,原本熊熊燃燒的橙色火焰像是被點燃了引線的炸藥,瞬間爆發出更熾熱的光芒。焰色驟然發生了變化,從原本的橙紅變成了一種純粹的金色——那是民極真火!
    民極真火沒有尋常火焰的暴戾,卻帶著一種溫暖而強大的力量。它緩緩包裹住辰極砧台的殘骸,將那些碎裂的玄鐵熔化成了一灘金色的液體。液體在火焰中不斷翻滾、凝聚,最終化作了一方全新的砧台——這方砧台不再是冰冷的玄鐵色,而是泛著溫潤的金光,台麵上刻著的不再是律法條文,而是無數百姓勞作的身影:有農夫在田間耕種,有匠人在工坊鍛造,有婦人在燈下縫補,有孩童在學堂讀書……
    司辰官看著眼前的民極砧台,忽然明白了這場奇觀的意義。辰極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權象征,而是百姓用自己的雙手、光陰與信念鑄就的根基。當千萬勞動者的力量匯聚在一起,便能打破冰冷的束縛,鑄就屬於自己的律法,點燃能照亮世間萬物的民極真火。
    此時,民極真火的焰心之中,那部《自由時律》緩緩展開,金色的文字在火焰中輕輕跳動。殿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砧台上,與火焰的光芒交織在一起,化作了一道七彩的虹橋。虹橋的盡頭,隱約能看見無數百姓的笑臉——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年輕力壯的青年,有天真無邪的孩童,有溫婉賢淑的婦人。他們站在虹橋上,朝著紫宸殿的方向揮手,臉上洋溢著自由而幸福的笑容。
    司辰官緩緩跪下,對著民極砧台深深一拜。他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從此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