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青峰山清虛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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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與後方的角力,在無聲中激烈地進行著。
李崇煥心中沉甸甸的,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大山般壓在他身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戶部撥付的糧草雖然依舊按時抵達,但其中的變化卻讓他憂心忡忡。原本應該是精米細麵的糧食,如今卻變成了陳糧糙米,不僅口感粗糙,而且營養也大打折扣。更糟糕的是,肉食供應完全斷絕,士兵們的體力和士氣都受到了極大的影響。而鹽巴這種生活必需品,竟然也開始限量供應,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僅如此,兵仗局送來的箭簇和修補的甲胄也讓李崇煥大失所望。數量上雖然勉強能夠達到標準,但質量卻明顯下滑。箭頭的淬火不足,使得其硬度和鋒利度都大打折扣,這樣的箭簇在戰場上根本無法發揮應有的作用。而甲胄的甲片變得輕薄易裂,防禦力大大降低,士兵們在戰鬥中很容易受傷。
然而,最讓李崇煥感到窩火的是後方的一係列舉動。他們以“穩定民心”、“防止魔教細作煽動”為借口,不斷地從他的麾下抽調那些熟悉城內情況的精銳老兵去維持秩序。這些老兵都是久經沙場的戰士,他們的經驗和戰鬥能力對於軍隊來說至關重要。可是,補充進來的卻是一些剛剛征召入伍、連刀都拿不穩的青壯。這些年輕人毫無戰鬥經驗,麵對敵人時恐怕會驚慌失措,這無疑給軍隊的戰鬥力帶來了巨大的隱患。
“這幫殺千刀的酸儒!蛀蟲!”李崇煥在軍帳裏怒不可遏,他的聲音震耳欲聾,仿佛要衝破帳篷的束縛。他的憤怒如同火山一般噴湧而出,一腳狠狠地踹向火盆,火盆被踢得翻滾起來,火星四濺。
“他們這是要鈍刀子割肉,活活耗死我們!”李崇煥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的眼睛瞪得渾圓,布滿血絲,“大將軍傷重,他們就以為我們好欺負了嗎?”他的拳頭緊緊握著,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副統領息怒。”張猛見狀,連忙用他那僅剩的獨臂按住了李崇煥,試圖讓他冷靜下來。張猛的臉色同樣陰沉,他的眉頭緊緊皺起,顯示出他內心的焦慮和不滿。
“現在撕破臉,隻會讓城外的烏國賊子看笑話。”張猛的聲音低沉而嚴肅,“我們不能讓敵人有機可乘。糧草軍械,我們可以派人去‘催’,但態度一定要強硬些!”
“可是那些老兵……”李崇煥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一些,但他的語氣仍然充滿了不甘,“他們不能就這樣被調走,我們必須據理力爭!”
張猛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實在不行,咱們自己想辦法!”他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決絕,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來解決當前的困境。
“自己想辦法?”李崇煥一愣。
張猛將聲音壓得極低,仿佛生怕被旁人聽到一般,輕聲說道:“城內那些被抄沒的奸商大戶的家產,如今都堆積在戶部的庫房裏,無人問津,甚至都快發黴了!還有那些被征調的銅鐵器物,熔鑄的箭頭和槍頭,難道真的就隻有那麽一點點嗎?咱們的兄弟們,怎麽能餓著肚子、手持破爛不堪的武器去拚命呢!”
李崇煥的眼睛裏突然閃過一絲凶狠的光芒,他瞬間明白了張猛話中的含義——搶劫戶部庫房!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啊!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帳外那些疲憊不堪、饑腸轆轆、甲胄殘破的士兵時,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悲涼。再想到軍帳深處那個氣息奄奄卻依然是全軍主心骨的身影,李崇煥猛地一咬牙,毅然決然地說道:“幹了!不過,我們必須挑選最值得信任的兄弟去執行這個任務!而且,手腳一定要幹淨利落,絕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弄出來的物資,要優先供給守城的兄弟們以及青峰山和白雲觀的仙長們!”
一場針對後方官僚體係的隱秘掠奪,在暗夜中展開。李崇煥和張猛如同行走在刀鋒之上,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為這座垂死的孤城強行續命。每一次行動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每一次成功都意味著與後方文官集團矛盾的進一步激化。
而此刻,軍帳最深處。
上官乃大在短暫的高熱昏迷後,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渾身如同被無數燒紅的鋼針反複穿刺,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喉嚨裏滿是腥甜的鐵鏽味。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幹裂的唇間溢出。
一直守在他榻邊的阿阮立刻驚醒,小臉上滿是緊張,慌忙拿起旁邊溫著的清水,用布蘸濕,小心地擦拭他的嘴唇。
一絲微弱的清涼感傳來。上官乃大渙散的視線漸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阿阮那雙盛滿擔憂的大眼睛。帳內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他身上散發的、連藥香都掩蓋不住的淡淡腐臭。
他動了動手指,想抬起手,卻發現連這麽簡單的動作都無比艱難。
就在這時,帳簾被輕輕掀開。清虛道長端著一碗剛剛熬好的、散發著濃鬱靈氣的藥湯走了進來。看到上官乃大睜眼,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取代。
“大將軍,您醒了?”清虛道長走到榻前,將藥碗遞給阿阮,示意她喂藥。
上官乃大沒有看那藥碗,冰冷的目光落在清虛道長臉上,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玄誠……如何?”
清虛道長神色一黯,沉重地搖了搖頭:“掌教師兄……傷勢極重。穢氣侵入了心脈,我等傾盡全力,也隻能暫時護住他一絲生機不滅……能否醒來,何時醒來……全看天意了。”他頓了頓,看著上官乃大蒼白如鬼的麵容,語氣艱澀,“大將軍,您……您自身的傷勢……那柄劍……”
上官乃大沉默著,沒有回答。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放在榻邊的那柄王命金劍。劍鞘安靜,劍柄冰冷。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劍身內部那如同活物般搏動、流淌的翠綠力量,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強大,也更……貪婪。每一次呼吸,體內的穢氣似乎都在被它無聲地抽取、吞噬,帶來一絲詭異的舒暢感,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虛弱和對這種吞噬的……依賴。
它在以他的生命和穢氣為食,滋養自身。而他自己,似乎正在變成這柄妖劍的容器,或者說……溫床。
清虛道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著那柄看似古樸、卻讓他這等修為都感到心悸不安的金劍,心中警兆狂鳴。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大將軍,此劍……絕非祥物!它飲血噬穢,凶戾之氣日盛!長此以往,恐反噬其主,甚至……扭曲持劍者的心誌!貧道懇請大將軍,暫離此劍!由貧道與幾位師兄弟合力施法,嚐試將其封鎮!”
帳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阿阮喂藥的手停在了半空,大眼睛緊張地看著上官乃大,又看看那柄劍,小小的身體不自覺地繃緊了。
上官乃大緩緩閉上了眼睛。封鎮?他感受著體內那幾乎與經脈融為一體的陰寒劍氣和翻騰的穢毒,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離劍?此刻離劍,他這具早已被掏空、又被妖劍和穢氣反複浸染的殘軀,怕是連一盞茶都撐不過,就會徹底崩潰成一灘汙血爛肉。
這劍,已成了他續命的毒藥,也成了鎖住他靈魂的枷鎖。
“不必。”他睜開眼,聲音依舊冰冷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劍在……我在。”
清虛道長張了張嘴,看著上官乃大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冰冷和漠然,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他知道,勸不動了。這位以凡人之軀承載著不祥妖劍的鎮國大將軍,早已踏上了無法回頭的絕路。他的生命,已經與這柄劍,與這座即將傾覆的王城,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一同滑向未知的深淵。
就在這時,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伴隨著李崇煥刻意壓低卻難掩焦躁的聲音:“大將軍!末將有緊急軍情稟報!”
“進來。”上官乃大聲音微弱。
李崇煥掀簾而入,身上帶著濃重的夜露和血腥氣。他看也沒看清虛道長和阿阮,單膝跪地,語速極快:“稟大將軍!剛收到潛伏在烏國大營附近的‘夜不收’冒死傳回的消息!烏國後方……有異動!”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悸:“數日前,烏國境內靠近‘黑淵大裂穀’方向的數個大型部族……被……被屠戮一空!雞犬不留!所有部族成員,無論老幼婦孺……屍體全部消失!現場隻留下濃烈到化不開的穢氣痕跡,還有……還有巨大的、如同某種節肢動物留下的爪印!夜不收遠遠看到,有……有龐大的、籠罩在黑霧中的陰影,正源源不斷地從黑淵方向湧出,匯入烏國大軍後方!”
李崇煥抬起頭,臉上肌肉因恐懼而微微抽搐:“而且,烏軍大營深處,連日來……日夜都有極其詭異、令人心神不寧的祭祀吟唱聲傳出!聲音籠罩的範圍越來越大……我們布置在營地外圍的‘靜心符’,已經……已經失效了好幾處!派去探查的修士……都沒能回來!”
清虛道長聞言,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猛地看向上官乃大:“黑淵大裂穀……那是傳說中連接無盡穢土、封印著上古邪魔的禁忌之地!烏國……他們瘋了!他們竟敢主動撕開裂縫,引動更深層的穢魔降臨!那些被屠戮的部族……是活祭!用整個部族的生命和血肉靈魂作為祭品,獻祭給穢神,換取更強大的魔軍!”
他聲音顫抖:“那日夜不停的吟唱……是‘喚魔大祭’!他們在呼喚更恐怖的存在降臨此界!一旦成功……王城……不!整個土鱉國,甚至周邊諸國,都將化為魔域!生靈塗炭!”
帳內的空氣仿佛瞬間被凍結,沉重得讓人窒息。爐火的光芒在李崇煥和清虛道長驚駭的臉上跳躍,映出絕望的陰影。
唯有上官乃大。
他靜靜地靠在冰冷的榻上,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聽到的隻是鄰家阿狗打架的消息。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冰冷的眸子如同萬年不化的寒潭,倒映著帳內跳動的火光,深處卻是一片死寂的虛無。
良久。
“知道了。”他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下去吧。約束各部,固守城防。沒我的命令,不得出城浪戰。”
“大將軍!”李崇煥急道,“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們……”
“出去。”上官乃大閉上了眼睛,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李崇煥渾身一僵,看著上官乃大那蒼白如紙、仿佛隨時會熄滅的麵容,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重重一抱拳,咬牙退了出去。
清虛道長看著上官乃大,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長歎,也默默退下。
軍帳內,隻剩下上官乃大沉重的呼吸聲,藥爐裏炭火偶爾的劈啪聲,以及……阿阮壓抑的、細微的啜泣聲。
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那無言的、鋪天蓋地壓下來的絕望,小小的身體縮在榻邊,肩膀微微聳動。
上官乃大依舊閉著眼。
黑暗中,他的意識仿佛沉入了體內那片被妖劍和穢氣盤踞的廢墟。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柄插在意識核心的王命金劍,劍脊上的翠綠紋路在聽到“黑淵”、“喚魔大祭”這些詞時,如同被注入了強心劑,驟然亮起了妖異的光芒,貪婪地搏動著,傳遞出一種……興奮?一種對更龐大、更精純穢氣源的渴望!
這柄劍……它在期待。
期待更強大的穢魔降臨。
期待更豐盛的血食。
期待……將他這具殘軀,徹底推向那無底的深淵,成為它通往終極力量的最後一塊墊腳石。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流,在他殘破的經脈中無聲地奔湧、凝聚。不是對城外的魔軍,而是對體內這柄正在蘇醒的、貪婪的妖物!
劍在,我在。
但,誰主沉浮?
他緩緩抬起那隻沒有被阿阮握住的手。手指枯瘦,皮膚下青黑色的血管猙獰凸起,指甲呈現出不祥的灰敗色澤。指尖,一絲微弱卻凝練到極致的、帶著翠綠邊緣的烏黑劍氣,如同毒蛇的信子,無聲地吞吐著。
帳外,烏雲低垂,星月無光。王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墓,在死寂中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