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葉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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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徹底鋪滿了小起居室,金色的光帶在地板上拉長、變寬。塵埃在光束中無聲地旋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寧靜。顧言沉沉地倚在沈星晚懷裏,呼吸綿長,額角的冷汗早已被體溫蒸幹,隻留下幾縷微濕的碎發貼在蒼白的皮膚上。胃部那陣尖銳的絞痛,在藥效和妻子掌心持續不斷的溫熱熨帖下,終於偃旗息鼓,沉入一片混沌的疲憊深潭。他的身體鬆弛得近乎虛脫,所有的重量都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身後那具纖細卻無比堅韌的支撐。
沈星晚維持著環抱他的姿勢,背脊挺得筆直,頸後的酸痛被一種更強烈的、守護的意念壓了下去。她的臉頰貼著他微涼的鬢角,感受著他每一次平穩的呼吸拂過皮膚。廚房裏飄來的蛋炒飯香氣,此刻混合著他身上殘留的消毒水氣息和汗意,奇異地交織出一種屬於家的、真實到令人心安的複雜味道。
時間在陽光的移動中悄然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人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帶著濃重睡意的低吟。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掀開。顧言的眼神起初是空茫的,仿佛靈魂剛從遙遠的深淵跋涉歸來,帶著尚未散盡的疲憊迷霧。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揉按依舊隱隱不適的胃部,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醒了?”沈星晚的聲音低柔得像怕驚碎一個夢,覆在他胃部的手掌輕輕移開,轉而覆上他放在身側的手背。那手心帶著她傳遞過去的暖意。
顧言的目光終於聚焦,對上她近在咫尺的、盛滿了關切與溫柔的眼眸。昨夜的驚心動魄、清晨那陣撕心裂肺的絞痛、還有此刻身體深處無處不在的沉重酸軟,瞬間湧入腦海。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發緊,隻發出一點嘶啞的氣音。一種混雜著虛弱、歉意和深重依賴的情緒,在他深邃的眼瞳裏無聲地翻湧。
“別說話。”沈星晚看懂了他眼中的萬語千言,指尖輕輕按了按他的手背,“藥效剛起,胃裏還空著,不能急。”她小心地、用盡可能不牽動他的力道,扶著他慢慢坐直,讓他靠回沙發柔軟的靠背。失去她懷抱支撐的瞬間,身體深處湧上的虛軟感讓他微微蹙眉。
“媽媽……”起居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念初的小腦袋探了進來,大眼睛裏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探詢。他顯然已經在門外徘徊了許久。
“爸爸醒了。”沈星晚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側身讓開一點空間。
念初這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裏還緊緊攥著那本厚厚的植物圖鑒。他沒有立刻靠近,隻是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小臉繃得緊緊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在顧言蒼白的臉上逡巡,似乎在確認爸爸是不是真的“好一點了”。那份超越年齡的凝重和無聲的擔憂,沉甸甸地落在顧言心頭。
顧言對上兒子澄澈卻寫滿憂慮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努力牽動了一下唇角,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卻因為虛弱顯得有些勉強。他朝念初伸出了手,動作有些遲緩無力。
念初像得到了某種許可,立刻小跑過來,小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放進了爸爸寬大卻此刻沒什麽力氣的手掌裏。顧言的手心微涼,指腹帶著薄繭,包裹住兒子溫熱柔軟的小手。他沒有說話,隻是用指腹極其緩慢地、安撫性地摩挲著念初的手背,傳遞著無聲的“爸爸沒事”。
念初緊繃的小臉這才放鬆了一絲,但大眼睛裏的擔憂並未完全褪去。他依偎在沙發邊,小身體靠著爸爸的腿,像一隻尋求庇護和確認的小獸。
“餓不餓?”沈星晚適時開口,打破了這無聲交流的靜默,目光落在顧言依舊沒什麽血色的臉上,“給你溫著粥,還有蛋炒飯。”
顧言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癟的胃部,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鈍痛後的麻木,對食物的渴望被疲憊和隱隱的不適感壓製著。他微微搖了搖頭,聲音依舊沙啞低沉:“…沒胃口,喝點水就好。”
沈星晚沒有堅持,轉身去廚房倒了一杯溫開水。回來時,看到念初正努力踮起腳尖,把攤開的植物圖鑒舉到顧言眼前,指著其中一頁彩色的銀杏葉插畫,小聲地問著什麽。顧言微微垂著眼,目光落在圖鑒上,耐心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或者用極低的聲音回答一兩句。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那深刻的疲憊被一種父親特有的溫柔暫時覆蓋。念初聽著,小臉上的凝重慢慢被一種專注的、汲取知識的光彩取代。
沈星晚將水杯遞到顧言唇邊。他順從地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溫水流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慰藉。他抬眼,目光與她短暫交匯,那裏麵除了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細致照顧下的溫軟依賴。
“念初,”沈星晚放下水杯,對兒子柔聲道,“爸爸需要再休息一會兒。你去幫媽媽看看弟弟妹妹醒了沒有,好嗎?”
念初看了看爸爸蒼白的臉,又看了看媽媽溫柔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懂事地點點頭,合上圖鑒抱在懷裏,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起居室,輕輕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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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關上,隔絕了外麵隱約傳來的念星起床的細碎聲響。起居室裏隻剩下兩人,陽光靜謐流淌。
顧言靠在沙發裏,身體深處那種被掏空的虛軟感更加清晰。他閉了閉眼,試圖凝聚一點力氣,卻發現連抬起手指都覺得費力。一種從未有過的、被身體限製的無力感,混雜著讓家人擔憂的歉疚,沉沉地壓在心頭。
沈星晚在他身邊坐下,沒有看他,隻是伸手拿起沙發扶手上搭著的一條幹淨柔軟的毛巾,浸濕了溫水,擰得半幹。然後,她極其自然地、動作輕柔地開始替他擦拭額頭和頸側。微溫的濕意拂過皮膚,帶走殘餘的汗意和不適感,帶來一種潔淨的舒爽。
顧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習慣了掌控,習慣了成為那個提供支撐和力量的人。此刻,像孩子一樣被如此細致地照料,這種角色倒置的脆弱感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不適和抗拒。他微微偏了下頭,想避開那溫柔的擦拭,聲音幹澀:“…我自己來。”
沈星晚的手停頓在半空。她沒有收回,也沒有堅持,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沉靜如水,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包容。那眼神無聲地說著:在我麵前,你可以不必逞強。
顧言撞進她清澈的眼底,那裏麵沒有憐憫,隻有全然的接納和理解。他緊繃的下頜線終於緩緩鬆弛下來,偏開的頭也重新靠回沙發背墊,甚至微微仰起,將脆弱的頸項完全暴露在她溫柔的擦拭之下。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所有無謂的驕傲和掙紮,任由那份熨帖的暖流,從她的指尖,一點點滲入他冰冷疲憊的四肢百骸。
沈星晚的唇角彎起一個極淡卻溫柔的弧度。她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從額頭到鬢角,再到線條冷硬此刻卻顯得格外脆弱的下頜,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擦拭完,她又拿起梳子,極其緩慢地、一下下梳理他微亂的黑發。指尖偶爾劃過他的頭皮,帶來一陣微麻的舒適感。
做完這一切,她將毛巾和梳子放好,沒有離開,隻是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兩人,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客廳裏傳來念星和念辰咿咿呀呀的說話聲,還有念初壓低了聲音的安撫。這些尋常的煙火聲響,隔著門板,像一首遙遠而安心的背景音樂。
不知過了多久,顧言閉著眼睛,低啞地開口,打破了沉默:“…嚇到孩子們了。” 聲音裏帶著濃濃的歉疚。
沈星晚伸出手,將他微涼的手攏進自己溫熱的掌心,輕輕握住。“沒有嚇到,”她的聲音很穩,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念初很擔心,但他很勇敢。念星隻知道爸爸去當英雄了。念辰…他睡醒了就什麽都忘了。” 她頓了頓,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他們隻是很愛你。”
顧言反手握緊了她的手,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尋求錨點的依賴。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將她的手拉得更近,臉頰輕輕貼著她溫暖的手背,汲取著那份源源不斷的安定力量。身體的沉重和不適依舊存在,但心口那塊沉甸甸的巨石,似乎在她無聲的包容和這簡單的肢體依偎中,悄然鬆動了一些。
陽光在兩人相握的手上緩緩移動。
又過了好一會兒,沈星晚感覺到他貼著自己手背的呼吸變得平穩悠長,似乎又陷入了淺眠。她小心地抽出手,起身走向廚房島台。那碗金黃的蛋炒飯早已涼透,凝結的油花浮在表麵。她將它們倒掉,重新開火,用昨晚熬好的高湯煮了一小碗細軟的龍須麵。清亮的湯底,細細的麵條,撒上幾粒翠綠的蔥花,熱氣騰騰,散發著溫暖樸實的香氣。
她端著麵碗,輕輕推開起居室的門。
顧言依舊靠在沙發裏,閉著眼,但似乎並未睡著。聽到動靜,他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湯麵上。那嫋嫋升騰的熱氣和食物的清香氣,似乎終於喚醒了他身體深處沉睡的饑餓感。胃部深處傳來一陣空落落的鳴叫,不再是尖銳的疼痛,而是一種久違的、對溫熱的渴望。
沈星晚將碗放在沙發旁的小茶幾上,遞給他一把小勺子:“多少吃一點,胃裏不能一直空著。溫的,不燙。”
這一次,顧言沒有拒絕。他接過勺子,動作還有些遲緩虛弱,舀起一小勺帶著清湯的麵條,小心地吹了吹,慢慢送入口中。溫熱的湯汁滑過食道,落入空癟的胃袋,帶來一種踏實而熨帖的暖流。麵條軟滑易嚼,帶著高湯的鮮醇。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但很認真。額頭上不再有冷汗滲出,蒼白的臉頰似乎也因為這溫熱的食物而染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色。
沈星晚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吃。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他進食時依舊帶著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優雅,隻是動作間透出的虛弱,讓這份優雅更添了幾分令人心疼的脆弱感。
一碗麵見底,湯也喝了大半。顧言放下勺子,輕輕舒了口氣。胃裏被溫熱的食物填滿,那股磨人的空虛和鈍痛終於被徹底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舒適的飽足感,連帶著身體深處那無處不在的疲憊,似乎也被這暖意稍稍融化了一些。他抬眼看向沈星晚,眼底的沉重倦怠依舊,但那份被病痛和虛弱籠罩的灰敗感,已悄然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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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沈星晚問,接過空碗。
“嗯。”顧言點頭,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底氣,“舒服多了。” 他嚐試著動了動身體,雖然依舊酸軟無力,但那種完全脫力的虛浮感已經消失。他撐著沙發扶手,慢慢地、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站直身體的瞬間,眼前還是不可避免地黑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牆壁。
沈星晚立刻放下碗,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顧言擺擺手,示意自己能行。他站在原地,閉眼緩了幾秒,再睜開時,眼神已經恢複了慣常的沉靜,隻是那份深重的疲憊依舊清晰可見。他看向窗外庭院。陽光正好,那棵古老的銀杏樹在金色的光線下舒展著枝椏,枝頭那點點嫩芽,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充滿生機的翠綠。
“我想…出去透口氣。”他低聲說,目光落在那些嫩芽上,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對生命本身的渴望。
沈星晚沒有阻攔,隻是立刻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一件薄外套,幫他披上:“外麵有風,剛出了汗,別著涼。” 她的動作自然流暢,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心。
顧言順從地攏了攏外套,任由她攙扶著自己一條手臂,支撐著他一部分重量,腳步緩慢而略顯虛浮地走向通往後院的玻璃門。推開門的瞬間,初春微涼卻無比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夾雜著泥土、青草和陽光的氣息,瞬間湧入肺腑,滌蕩了室內殘留的藥味和沉滯。
庭院裏,陽光慷慨地灑滿每一寸土地。抗體晶體小徑上的星野薄霧早已散盡,隻留下被陽光曬暖的石麵。念星正蹲在星輝花圃邊,用小鏟子認真地挖著土,不知在忙碌什麽。念辰被放在一張柔軟的野餐墊上,旁邊堆著幾個軟球,他正努力地試圖把一個球塞進嘴裏。念初則安靜地坐在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下,背靠著粗壯的樹幹,攤開的植物圖鑒放在膝頭,小臉仰著,正專注地凝視著頭頂枝椏間那些新生的嫩芽。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點。
聽到腳步聲,念初轉過頭。看到爸爸媽媽走出來,尤其是看到爸爸雖然臉色蒼白但能自己站著,他的大眼睛裏瞬間亮起光彩,像落入了星辰。他立刻合上圖鑒,小跑過來,停在顧言麵前,仰著小臉,眼神裏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顧言對上兒子的目光,伸出手,寬大的手掌輕輕落在念初柔軟的發頂,帶著安撫的力度揉了揉。他沒有說話,隻是目光溫和地看向那棵銀杏樹。
念初立刻明白了爸爸的意思。他轉身跑回樹下,踮起腳尖,小胳膊努力地向上伸展,試圖夠到低矮枝頭上一片剛剛舒展開、脈絡清晰可見的嫩葉。他夠得有些吃力,小臉都憋紅了。
顧言看著兒子努力的樣子,眼底的溫柔更深。他鬆開沈星晚攙扶的手,慢慢走到樹下。雖然腳步還有些虛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穩。他站在念初身後,伸出依舊沒什麽力氣卻足夠長的手臂,輕易地就摘下了那片念初踮腳也夠不到的、最鮮嫩的銀杏葉。
他將這片還帶著晨露濕意、近乎透明的嫩葉,輕輕放在念初攤開的小手心裏。
念初小心翼翼地捧著這片葉子,像捧著什麽稀世珍寶。他低頭仔細看著那清晰的、如同生命脈絡般延展的葉脈,又抬頭看看爸爸。陽光透過葉片,在念初的小手上投下淡淡的、生機勃勃的綠影。
顧言的目光,從兒子欣喜專注的小臉,移到掌心那片承載著新生與堅韌的葉子上,再緩緩掠過庭院裏玩耍的念星和咿呀學語的念辰,最後,落回身邊始終沉默守護、目光溫潤的沈星晚身上。劫波渡盡,陽光滿庭。身體的疲憊沉重如山,但心口,卻被這滿院無聲的生命力,和掌心這片微小葉脈裏蘊藏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悄然填滿。
葉脈無聲,卻道盡千言。這劫後初愈的晨光裏,家的輪廓,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溫暖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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