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鎮上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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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言那句“下午。去鎮上。”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沈星晚心裏漾開一圈又一圈混亂的漣漪。她站在晨光瀲灩的庭院裏,看著那個重新沉入工作的沉默背影,試圖從他每一個動作裏解讀出這突如其來“邀約”的真正含義。
    工具與木料碰撞發出沉穩的聲響,他專注地沿著那道新鮮的墨痕進行更精細的加工,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她的一陣幻覺。沈星晚的心卻再也無法恢複平靜。去鎮上?和他一起?這簡短幾個字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意味?是純粹的需要一個幫手搬運物料,還是……某種她不敢深想的、笨拙的靠近?
    整個上午,沈星晚都有些心神不寧。她幫著收拾了碗筷,擦拭了家具,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個忙碌的身影。每一次他直起身測量角度,每一次他俯身敲擊鑿刀,都讓她心頭微緊。她甚至偷偷打量過自己的穿著——一件素淨的棉質長裙,是否適合去鎮上?
    午飯的氣氛比往常更加安靜。念初嘰嘰喳喳地說著院子裏新發現的螞蟻隊伍,顧言沉默地吃飯,偶爾給兒子夾一筷子菜。沈星晚食不知味,隻盼著時間快點過去,又怕時間過得太快。
    飯後,顧言利落地收拾好廚房,卻沒有立刻動身。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沈星晚坐在客廳裏,能聽到裏麵隱約傳來抽屜開合、水流輕微的聲響。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幾分鍾後,顧言走了出來。他換了一件幹淨的深灰色棉麻襯衫,最上麵的扣子鬆開著,露出小片古銅色的肌膚。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線條流暢而有力,還帶著水汽的微濕。他濕黑的頭發似乎也簡單梳理過,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在額前,減弱了幾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難以言喻的隨性。
    他甚至……刮了胡子?下頜線條顯得格外清晰利落。
    沈星晚看得有些怔住,臉頰微微發熱。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整齊”的模樣。即便是去參加村裏的木工交流會,他似乎也總是那副帶著木屑和汗氣的模樣。
    顧言沒有看她,徑直走到玄關處,從鞋櫃裏拿出一雙半新的、擦得很幹淨的黑色帆布鞋換上,代替了平日裏那雙沾滿塵土的勞保鞋。然後,他拿起桌上那把沉重的黑銅鑰匙,在手裏掂了一下,目光這才轉向依舊坐在沙發上、有些無措的沈星晚。
    他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從她素淨的長裙到她腳上柔軟的室內布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麽也沒說,隻是朝門口微微偏了下頭,示意該走了。
    “沈阿姨,你要和爸爸出去嗎?”念初跑過來,仰著小臉問,眼睛裏滿是好奇。
    “嗯,”沈星晚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阿姨和爸爸去鎮上買點東西,念初在家乖乖的,好不好?”
    “好!”念初用力點頭,“我會看家!等你們回來!”
    沈星晚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走到玄關。她彎下腰,準備換上一雙平時出門穿的平底鞋。
    就在她的手指碰到鞋子的瞬間,顧言卻忽然開口了,聲音低沉“穿那雙。”
    沈星晚順著他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鞋櫃最底層,放著一雙她幾乎沒怎麽穿過的、軟底耐磨的白色運動鞋。是上次小悠來玩時,硬說她那些鞋子“中看不中用”塞給她的。
    她微微一怔,心裏劃過一絲異樣。他連這個都注意到了?怕她走鎮上的路累著?
    她沒有反駁,順從地拿出那雙運動鞋換上。鞋底果然比她的平底鞋柔軟許多。
    顧言見她換好鞋,便不再多言,拉開大門,率先走了出去。午後的陽光瞬間湧了進來,有些刺眼。
    沈星晚跟在他身後,走出院子,回身輕輕帶上院門。念初的小臉貼在玻璃門上,用力地朝他們揮著手。
    顧言的步子很大,但速度並不快,似乎刻意調整了節奏,讓她能夠跟上。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在通往村口的青石板小路上。
    陽光炙熱,路旁的稻田泛著金綠色的光,風吹過,掀起層層細浪。知了聲嘶力力竭地叫著,更襯出鄉間午後的寧靜。沈星晚稍微落後他半步,目光落在他寬闊的背上。嶄新的襯衫布料隨著他的步伐勾勒出肩背肌肉的輪廓,帶著一種收斂的力量感。
    她能聞到他身上飄來的、極淡的皂角清香,混合著一種陽光曬過後的幹淨味道,完全掩蓋了平日裏的木屑和汗氣。這陌生的氣息,讓她心頭那點不自在越發明顯。
    村口停著那輛熟悉的舊皮卡。顧言拉開副駕駛的車門,然後繞到駕駛座那邊,利落地上了車。
    沈星晚看著敞開的車門,猶豫了一下,才彎腰坐了進去。車內很幹淨,雖然陳舊,卻沒有一般老舊車輛常有的油汙味和灰塵,反而有種淡淡的、類似鬆木清潔劑的味道。座椅套似乎是新換洗過的,透著洗衣粉的清香。
    顧言發動了車子,引擎發出沉悶的轟鳴聲。他熟練地掛擋、倒車、轉向,皮卡平穩地駛上了通往鎮上的柏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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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窗開著,風呼呼地灌進來,吹亂了沈星晚的長發。她手忙腳亂地想將頭發攏到耳後,卻發現顧言不知何時,已經伸手將他那邊的車窗升上去了一半。
    風勢頓時小了許多。
    沈星晚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況,側臉線條緊繃,下頜微收,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個細微的舉動。
    車子駛過田野,駛過河流。兩人始終沉默著。沈星晚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角。這種密閉空間裏的獨處,比在庭院裏更加令人心慌意亂。她試圖找些話說,卻發現任何開口都顯得突兀。
    就在她以為會一直這樣沉默到鎮上時,顧言卻忽然伸手指了一下窗外遠處的一片林子,聲音混在風噪裏,有些模糊不清“那片櫸木林,以前很大。”
    沈星晚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看到一片稀疏的林地,夾雜著一些新種的樹苗。
    “現在……小了?”她遲疑地接話,心裏有些驚訝他會主動說起這個。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依舊看著前方,過了幾秒,才又補充道,“砍了些。又補了些。”
    依舊是簡短的詞語,卻讓沈星晚捕捉到了一絲不同於往常的氣息。他似乎在嚐試著……解釋?或者說,分享?
    “補的……能長好嗎?”她鼓起勇氣,多問了一句。
    “慢。”他回答,握著方向盤的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看土。看天。”
    話題似乎又陷入了僵局。但沈星晚心裏那根緊繃的弦,卻莫名鬆動了一絲。她再次望向窗外那片林子,仿佛能透過那些樹木,看到時光流逝和自然更迭的痕跡,也看到身邊這個男人沉默背後,與這片土地深切的聯結。
    車子又行駛了一段,路過一個岔路口,旁邊有個小小的瓜棚。顧言緩緩將車停在了路邊。
    “等著。”他說了一句,便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大步走向那個瓜棚。
    沈星晚看著他與瓜棚裏的一位老人交談了幾句,然後彎腰從棚裏抱出一個圓滾滾、紋路清晰的深綠色西瓜。他用手指敲了敲,側耳聽了聽聲音,然後滿意地點點頭,付了錢。
    他抱著西瓜走回來,打開皮卡後座的車門,將西瓜小心地放在一個墊著麻布的紙箱裏固定好,然後才重新回到駕駛座。
    “李伯種的。”他係上安全帶,重新發動車子,像是解釋般地說了一句,“沙瓤。”
    沈星晚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說這西瓜是沙瓤的。她的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停車,隻是為了買一個西瓜?因為覺得好吃?所以……買給她和念初?
    “謝謝。”她小聲說,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顧言沒再說話,隻是專注地開車。
    皮卡終於駛入了鎮子。午後的鎮子比村裏熱鬧許多,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行人熙攘。顧言放緩了車速,熟練地將車開到了鎮子東頭一片相對安靜的區域,停在了一個寬敞的院落前。院門上掛著一個不起眼的木牌,上麵用樸素的字體寫著“林氏木業”。
    顧言下了車,沈星晚也連忙跟著下去。
    院子很大,裏麵堆放著各種規格的木料,空氣中彌漫著濃鬱而純正的木材香氣。一個穿著工裝褲、精神矍鑠的老者正拿著卡尺測量一根巨大的原木,看到顧言,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小顧?今天怎麽得空過來了?喲,還帶了朋友?”老者的目光落在沈星晚身上,帶著善意的打量。
    顧言朝老者微微點頭“林伯。”算是打了招呼,卻沒有回應關於沈星晚的詢問,隻是徑直走向那堆木料,“看看料。”
    林伯似乎早已習慣他的寡言,也不在意,笑嗬嗬地跟過來“正好前天剛來了一批老料,油性足,紋理也漂亮,就知道你小子聞著味兒就得來!”
    顧言走到一堆顏色深褐、木質看起來極為細膩厚重的木料前,停下腳步。他伸出手,指尖從木料表麵緩緩拂過,又彎腰湊近,仔細聞了聞木料的氣味,甚至伸出指甲在某些地方輕輕掐了一下,觀察掐痕和反饋。
    他的神情是沈星晚從未見過的專注和嚴肅,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神聖的儀式。他拿起林伯遞過來的卡尺和放大鏡,仔細測量著木料的直徑、長度,觀察著木紋的走向和細節。
    沈星晚安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他與林伯用一些她聽不懂的專業術語低聲交流著。“風幹年限”“含水率”“應力”“芯材邊材”……那些詞語從他嘴裏低沉地吐出,帶著一種獨特的魅力。
    他不再是那個在庭院裏沉默劈砍的男人,也不是那個在兒童房裏握著她的手刻下薄荷葉的男人。在這裏,他是一個真正的行家,一個被同行尊重和認可的匠人。
    最終,他選定了兩根不算特別粗大、但紋理極其密實優美的深褐色木料。林伯叫來夥計幫忙過秤、計算價格。
    顧言從褲袋裏掏出一個舊的、但很平整的牛皮錢包,數出相應的現金遞給林伯,沒有一絲猶豫。交易幹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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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送過去嗎?”林伯問。
    “不用。車上。”顧言言簡意賅。他和夥計一起,將兩根木料小心地抬上皮卡的後車鬥,用繩索熟練地固定好。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務,神情鬆弛了些許。他接過林伯遞過來的煙,但沒有點燃,隻是夾在手指間,又和林伯站著聊了幾句關於木料行情和加工技巧的話。
    沈星晚就站在一旁等著。陽光透過院牆邊的香樟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那個和旁人談論著專業話題的男人身上。她看著他偶爾因為林伯的話而微微點頭,或者極短暫地蹙眉思考,看著他指間夾著那支未點燃的煙,自然垂落在身側的樣子……一種全新的、複雜的感受在她心中滋生。
    原來,他不隻有沉默和強橫,不隻有偶爾流露的、讓她心悸的溫柔。他還有這樣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充滿了專業自信和沉穩力量的麵向。
    “走吧。”顧言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他已經和林伯道別,朝她走了過來。
    “嗯。”沈星晚點點頭,跟著他走向皮卡。
    就在他們快要走到車邊時,經過一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文具店門口。顧言的腳步忽然頓了一下。他的目光投向文具店的櫥窗。
    沈星晚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櫥窗裏擺放著各種文具,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套封裝好的、看起來質量很好的木工鉛筆,旁邊還有幾把造型古樸的削筆刀。
    顧言隻是停頓了那麽一兩秒,便收回了目光,繼續走向車子,仿佛剛才隻是無意識地一瞥。
    他拉開駕駛座的車門,上了車。
    沈星晚卻像是被什麽牽引著,鬼使神差地,在那短短的一兩秒內,轉身快步走進了那家文具店。
    幾分鍾後,她拿著一個牛皮紙的小袋子走了出來,臉頰有些微紅。
    顧言已經發動了車子,看著她坐進副駕駛,目光在她手裏那個小小的紙袋上停留了一瞬,沒有詢問。
    沈星晚將紙袋放在膝上,手指無意識地捏著袋口,心跳得有些快。
    車子駛出林氏木業的院子,重新匯入鎮上的車流。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得車內一片明亮。
    沉默再次降臨,卻似乎和來時有些不同。
    經過鎮中心最熱鬧的十字路口時,恰逢紅燈。顧言停下車,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方向盤。
    沈星晚看著窗外熙攘的人流和店鋪,目光掃過一家賣冰涼粉的小攤,攤位上撐著彩色的大陽傘,幾個年輕人正坐在小凳子上吃得開心。
    就在這時,她聽到顧言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吃不吃?”
    沈星晚猛地轉過頭,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顧言的目光看著前方的紅燈,側臉線條依舊冷硬,但耳根處似乎……微微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綠燈亮了。
    後車響起了喇叭聲。
    顧言像是猛然回過神,立刻掛擋,踩下油門。皮卡重新啟動,迅速穿過了十字路口。
    那個簡短突兀的問句,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甚至來不及聽到回響,就沉入了水底。
    但沈星晚的心湖,卻被徹底攪動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耳根,看著他專注看著前方路況、仿佛剛才什麽都沒問過的樣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訝、好笑、又有一絲莫名甜意的情緒,緩緩地湧了上來。
    她低下頭,看著膝上那個牛皮紙袋,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彎起了一個清淺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弧度。
    車窗外,鎮子的景象不斷後退。 陽光炙熱,市聲喧鬧。 皮卡車裏,卻安靜得能聽到彼此呼吸的聲音。
    還有那未曾得到回答、卻已然在空氣中悄然發酵的、笨拙而突兀的關心。
    以及,她膝上那個小小的、藏著某種秘密的牛皮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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