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無聲的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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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熔金,將庭院裏那座初具雛形的巨大木結構染上溫暖的輪廓。空氣中彌漫著新木的清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靜謐。沈星晚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釘在巨木上那個新鮮的、微微偏離基準線的箭頭刻痕上,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呼吸艱難。
    她的走向……她那歪歪扭扭、充滿笨拙掙紮的走向……竟然真的被他刻在了這裏,成為了這龐然大物的一部分基準?
    這不僅僅是接納。 這幾乎是……一種顛覆性的認可和托付!
    巨大的震撼讓她四肢百骸都微微發麻,大腦一片空白,隻能怔怔地看著顧言沉默而專注的背影。他正以那個箭頭為基準,重新校驗著其他輔助線,動作一絲不苟,神情嚴肅認真,沒有半分玩笑或勉強的意味。
    仿佛她那條稚嫩的刻痕,本就該擁有這樣的分量。
    許久,沈星晚才緩緩呼出那口憋了許久的氣,胸腔裏卻依舊鼓脹著一種酸澀而滾燙的情緒。她抬起依舊有些顫抖的手,指尖再次輕輕拂過練習木料上那條已然脫胎換骨的刻痕。粗糲的觸感變得清晰而堅定,仿佛真的有了骨骼。
    她不再覺得它醜陋,也不再為它的不完美而羞愧。它就在那裏,坦然,真實,帶著她全部的努力和他的……鄭重其事的尊重。
    夕陽又下沉了幾分,天色漸晚。
    顧言完成了校驗,放下工具。他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骨骼發出輕微的脆響。他沒有立刻收拾東西,而是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落在沈星晚身上,掃過她依舊有些泛紅的眼眶和怔忪的神情。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大約兩秒,然後極其自然地移開,落向那套攤開在油布上的、他珍若瑰寶的古老刻刀。
    他走過去,沒有立刻將刻刀收起,而是拿起那把沈星晚使用了一下午的、細巧的刻刀,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過刃口,檢查著它的狀態。然後,他拿起一塊專用的磨刀石和一小罐油,就著夕陽最後的光線,開始沉穩而專注地保養那把刻刀。
    磨石與金屬摩擦發出極有韻律的“沙沙”聲,細膩而綿長。他的動作一絲不苟,眼神專注,仿佛在對待一件有生命的器物。研磨,上油,擦拭……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儀式感。
    沈星晚安靜地看著他保養刻刀,看著他那雙寬厚有力、能輕易劈開巨木的手,此刻卻以如此精細溫柔的力道對待一枚小小的刃口。她的心緒也在這富有韻律的聲響中,慢慢沉澱下來。
    保養完畢,顧言將刻刀舉到眼前,對著夕陽的餘暉看了看刃口流線般的光澤,這才滿意地將其小心地放回牛皮刀鞘,與其他刻刀一並整齊地歸入油布包中,仔細包裹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開始收拾其他散落的工具,動作利落而有序。
    沈星晚見狀,連忙上前,默不作聲地幫忙收拾那些散落的砂紙、測量工具和鉛筆。她將每一樣東西都仔細地擦幹淨,按照他平日的習慣分門別類放回工具架或工具箱裏。
    顧言沒有阻止她,也沒有說話,隻是在她偶爾不確定某樣工具該放哪裏而稍顯遲疑時,會極其自然地伸手指一下正確的位置。
    兩人沉默地配合著,效率很高。夕陽將他們忙碌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長,時而交錯,時而分開。
    當最後一件工具歸位,院子裏隻剩下那兩塊巨大的木料和空氣中殘留的木香時,天邊隻剩下一抹絢爛的晚霞。
    顧言拿起那杯早已涼透的安神茶殘汁,走向廚房清洗。
    沈星晚則拿著那塊承載了她一下午汗水與淚水的練習木料,有些不知所措。這木頭……該怎麽處理?丟掉嗎?似乎有些不舍。留著?又顯得奇怪。
    她猶豫著,站在原地。
    顧言洗完杯子走出來,目光掃過她手裏那塊木料,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朝工具棚旁邊那個舊木櫃揚了揚下巴。
    沈星晚順著他目光看去,心裏微微一動。她走過去,打開櫃門(他剛才並未上鎖),裏麵分門別類放著各種木料,有昂貴的珍稀材料,也有普通的練習料。她小心翼翼地將手中那塊練習木料,放在了存放練習料的那一層最靠外的位置,讓它能一眼被看到。
    關上櫃門,她轉過身,發現顧言已經不在院子裏了。廚房亮起了燈,傳來淘米煮飯的聲響。
    她深吸一口帶著夜晚涼意的空氣,走進廚房。
    晚飯時,氣氛比往常更加安靜。念初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乖乖地吃飯,沒有像平時那樣嘰嘰喳喳。顧言沉默地吃著,偶爾給念初夾菜。
    沈星晚小口地吃著飯,目光偶爾掠過顧言沉靜的側臉,心裏依舊回蕩著下午那巨大的震撼和此刻這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平靜。
    飯後,顧言照例帶著念初去洗漱。沈星晚收拾完廚房,走到客廳,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個抽屜。
    裏麵,還放著那個牛皮紙袋。
    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拉開抽屜,將紙袋拿了出來。指尖觸及裏麵鉛筆光滑的筆杆和黃銅削筆刀的冰涼,下午他握著她的手,引領她感受刻痕走向的畫麵再次清晰地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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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跳微微加速。
    她捏著紙袋,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走向顧言的臥室門口——他的房間門通常隻有在晚上睡覺時才關上,此刻虛掩著。
    她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
    “進。”裏麵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沈星晚推開門。顧言正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就著一盞舊台燈的光,在一個厚厚的本子上記錄著什麽。那本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紙頁泛黃,裏麵似乎夾著許多圖紙和筆記。聽到她進來,他並沒有抬頭,筆尖依舊在紙上沙沙作響。
    他的房間和他的人一樣,簡潔,整齊,充斥著淡淡的木頭和紙張的氣息。工具、書籍、未完成的木件模型都擺放得井井有條。
    沈星晚站在門口,有些局促,手心微微冒汗。她看著他在燈下專注書寫的側影,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顧言寫完一段,才緩緩停下筆,抬起頭,目光投向站在門口的她,帶著一絲淡淡的詢問。
    沈星晚的心髒猛地一跳,捏緊了手裏的紙袋,鼓足勇氣走上前,將那個小小的牛皮紙袋放在了他書桌的空位上。
    “這個……”她的聲音有些發幹,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在鎮上……看到的……覺得……或許你用得上。”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臉頰不受控製地開始發燙。這個借口拙劣極了。
    顧言的目光落在那個牛皮紙袋上,沉默著。台燈的光線在他深邃的眼眸裏投下晦暗不明的光,看不出情緒。
    沈星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尷尬和後悔席卷而來。她是不是太冒失了?他那樣專業的匠人,怎麽會看得上這種普通文具店買的東西?
    就在她幾乎想要伸手奪回紙袋逃離這個房間時,顧言有了動作。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紙袋,而是極其自然地、用那支剛剛還在書寫的鉛筆的尾端,輕輕撥開了紙袋的封口。
    裏麵的鉛筆和削筆刀露了出來。
    他的目光在那套嶄新的繪圖鉛筆和黃銅削筆刀上停留了片刻。然後,他抬起眼,看向滿臉通紅、緊張得幾乎要同手同腳的沈星晚。
    他的眼神依舊沉靜,但在那片沉靜之下,似乎有什麽極細微的東西波動了一下。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他沒有說道謝的話,也沒有評價這份禮物的好壞。
    隻是極其自然地,放下了手中那支用了大半的舊鉛筆,然後從紙袋裏,拿出了那套新鉛筆中,硬度適中的一支hb鉛筆。
    他捏著那支新鉛筆,在指間習慣性地轉動了一下,感受著筆杆的觸感和重量。然後,他蘸了一下旁邊的墨盒(他畫圖似乎更喜歡用墨線),俯身,在那本厚厚的、攤開的筆記空白處,極其流暢而精準地畫下了一條直線,又標注了一個小小的、沈星晚看不懂的符號。
    像是在試筆。
    動作行雲流水,自然無比。
    畫完,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新鉛筆上,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依舊沒有言語。
    但那個細微的動作,那個再自然不過的“試用”,卻比任何感謝的言辭都更有力量!它無聲地宣告著這份禮物的被接納,被使用,甚至……被認可。
    沈星晚懸著的心,猛地落回了實處。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衝散了所有的尷尬和緊張,讓她眼眶微微發熱。
    顧言將那支新鉛筆隨手放在了硯台旁,那支舊的鉛筆則被歸入了筆筒。然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重新投回桌上的筆記,拿起尺子,似乎準備繼續工作。
    仿佛她的到來和這份禮物,隻是他工作間隙一個極其自然的插曲。
    沈星晚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她看著那支被他使用過、並放在手邊的新鉛筆,心裏被一種飽脹的滿足感和寧靜填滿。她輕聲說了句“不打擾你了。”
    便轉身,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房間,並輕輕帶上了門。
    門內,台燈下。 顧言握著尺子的手停頓了片刻。 他抬起眼,目光掠過那支嶄新的、在燈下泛著微光的hb鉛筆,又緩緩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仿佛有極淡的星芒,一閃而過。 他微微側首,極輕地嗅了一下空氣中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於木頭和墨汁的清新氣息。 然後,他重新低下頭,唇角幾不可察地牽起一個幾乎不存在的弧度,繼續專注於麵前的圖紙。
    門外。 沈星晚背靠著冰涼的房門,用手捂住依舊發燙的臉頰,心髒在胸腔裏快樂地跳動著。 窗外,月色如水,萬籟俱寂。 一場無聲的贈與和接納,就在這靜謐的夜晚,悄然完成。 如同一個隻有月光見證的契約,沉默,卻力重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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