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古琴的木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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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那座無字的墳塋,像一枚投入心湖的沉錨,將沈星晚此前些許的飄忽不定徹底壓穩。她不再僅僅是顧言的學徒、伴侶,更是一個被正式認可的、承載著過往與未來的傳承者。這份認知讓她的心境愈發沉靜,目光也變得更加深遠。
她沒有急於去打開那把鑰匙對應的櫃子,仿佛那是一個需要以更莊重心態去開啟的聖殿。她依舊每日研讀、練習,隻是投入的心力更甚以往。她對那卷殿宇結構圖的鑽研進入了新的階段,開始嚐試不依靠圖紙,僅憑記憶和理解,用最普通的鬆木製作一些關鍵節點的實體模型,以此驗證自己對力學傳遞和空間結構的把握。
顧言將她的變化盡收眼底。他不再對她的學習進程做任何具體的安排或指導,而是完全放手,任由她在那個浩瀚的技藝世界裏自由探索,隻在她偶爾偏離核心或走入死胡同時,才會用一兩個詞,或是一個簡單的示範動作,將她引回正途。這種絕對的信任和有限的、精準的引導,讓沈星晚的成長速度達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
這日,顧言將那張修複後一直收在琴囊中的“枯木龍吟”古琴再次取了出來,平置於那張金絲楠木大案之上。琴身漆麵光華流轉,但在顧言眼中,似乎仍有些許未盡之意。
“漆麵已成,木胎未滿。”他撫過冰涼的琴身,對沈星晚道,“一張好琴,漆是衣冠,木胎才是筋骨魂魄。‘枯木龍吟’的木胎雖已是上選,但曆經數百年,其內部纖維的活力、共鳴的潛力,或許還能更進一步。”
沈星晚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麽——他要為這張古琴“醒胎”。這是一種傳說中極高深的古琴養護技藝,並非簡單的修複,而是通過一係列極其精微複雜的手法,重新激發琴體木質的內在活力,使其音色更加通透、圓潤、鬆透,如同喚醒一位沉睡的宗師。
這遠比修複紫檀印匣要難上千百倍。需要對木材特性、振動原理、乃至古琴製作的所有秘辛都有著登峰造極的理解,下手的力道、時機、方法稍有差池,便可能毀掉這張千古名琴。
“我能做什麽?”沈星晚沒有畏懼,隻有躍躍欲試的鄭重。
顧言打開那個一直未曾動用的、存放最珍貴工具的櫃子。裏麵並非珠光寶氣,而是一排排造型各異、材質特殊、閃爍著幽冷光澤的工具,每一件都透著歲月的沉澱和極致工藝的光芒。他取出一套用犀角、象牙和特定年份的竹根製成的、形狀古怪的“醒胎”工具——有用於內部探振的細針,有用於微力按摩的弧形刮板,有用於引導震動的音叉和共鳴箱。
“你先看,先聽。”他將工具放在案上,言簡意賅。
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再次用音叉輕輕敲擊琴身不同部位,讓沈星晚貼近了仔細傾聽。與之前單純分辨木質不同,這次需要聽的是更抽象的“活力”——聲音的穿透力、餘韻的層次、振動在琴體內傳遞的流暢度。
沈星晚閉上眼睛,將全部心神凝聚在雙耳。她聽到了沉鬱厚重的宮音,聽到了清越明亮的羽音,但也隱隱感覺到,在某些音區,振動似乎有些許阻滯,餘韻不夠綿長,仿佛琴體的某些“經絡”尚未完全暢通。
顧言開始動手了。他的動作不再是雕刻或修複時的精準利落,而是變得極其緩慢、輕柔,充滿了某種神秘的儀式感。他用那根犀角細針,以特定的頻率和角度,極其輕微地探入龍池、鳳沼古琴底部的出音孔),仿佛在為其號脈;他用那弧形刮板,蘸取特製的、用數十種草藥和礦物調和的養護膏,在琴腹內部那些關鍵受力點上,進行著力度恰到好處的“按摩”,引導木質纖維放鬆、舒展;他還會在特定的時候,用那特製的音叉引發一個持續而穩定的基音,貼近琴體,利用共振來“梳理”內部的結構。
整個過程,顧言幾乎不言不語,神情專注得如同一位正在施行古老巫醫的祭司。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似乎在與這張古琴進行著最深層次的交流,感受著它最細微的反饋,並據此調整著下一步的手法。
沈星晚在一旁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耳朵全力地聽著。她發現,隨著顧言的動作,琴體被敲擊時發出的聲音,正在發生著極其微妙卻真實的變化——那些原本略顯阻滯的地方,聲音漸漸變得通透,餘韻也開始變得悠長而富有層次感!
這是一種近乎“點化”的神奇過程!
顧言進行了一個多時辰,才緩緩停手,額上已見細密汗珠。他將工具遞給沈星晚:“試試。力道,用意不用力。頻率,跟著琴走。”
沈星晚深吸一口氣,洗淨雙手,莊重地接過那套沉甸甸的工具。她學著顧言的樣子,先將手輕輕按在琴身上,閉上眼睛,努力去感受那漆麵之下,木質仿佛正在緩慢呼吸的韻律。
然後,她拿起那根犀角細針,屏住呼吸,循著之前聽到的那處略有阻滯的徵音區域,極其輕柔地探入鳳沼。她的手腕完全放鬆,僅以指尖最細微的神經控製著針尖,去觸碰、去感受琴腹內部的振動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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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有些不得要領,針尖傳來的反饋模糊不清。但她沒有急躁,反複調整著角度和力度,努力將自己的呼吸與琴體那無形的“呼吸”調整到同一頻率。
漸漸地,一種奇異的感覺出現了——她仿佛能“看”到針尖所及之處,那些沉睡的木質纖維如同被春風拂過的草地,開始微微顫動、舒展!她手下那原本需要刻意控製的針,似乎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引導著,自行找到了最合適的路徑和力度!
她心中一凜,知道這就是顧言所說的“用意不用力”,“跟著琴走”!
她依循著這種感覺,開始用弧形刮板進行“按摩”。她不再是在“做”一個動作,而是在“參與”一個生命蘇醒的過程。她的心神與指尖的感受、與耳中聽到的音色變化完全融為一體。
顧言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視著。他看著沈星晚從最初的生澀試探,到逐漸找到感覺,再到最後那幾乎與他如出一轍的、充滿靈性的操作,深邃的眼底波瀾湧動。他看到了她超越技巧層麵的悟性,看到了她與木材、與器物之間那種天生的、深刻的共鳴。
當沈星晚完成最後一個步驟,輕輕放下工具時,她感覺整個人如同虛脫,但精神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愉悅。
顧言再次敲擊琴弦。
“嗡——”
一聲琴音響起,比之前更加鬆透、圓潤、飽滿!聲音仿佛不是從樂器中發出,而是從山穀幽澗中自然湧出,帶著林木的呼吸和泉水的靈動,餘韻嫋嫋,在工棚內盤旋回蕩,久久不散。
枯木龍吟,此刻才真正名副其實!
沈星晚怔怔地聽著這宛若天籟的琴音,胸中被巨大的成就感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充斥著。她不僅參與喚醒了一張古琴的靈魂,更在過程中,觸摸到了顧言技藝世界中那最玄妙、最核心的部分。
顧言的手指輕輕按在仍在微微振動的琴弦上,目光落在沈星晚因激動而泛著紅暈的臉上。
“你聽到了嗎?”他低聲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沈星晚用力點頭,眼眸亮如星辰:“聽到了……它的筋骨在舒展,它的魂魄在歌唱。”
顧言深深地望著她,許久,緩緩道:
“這,才是真正的‘共震’。”
不是與單一木料的共鳴,而是與一件曆經滄桑、凝聚了無數匠人心血的完整器物的靈魂,達到深層次的共振與理解。
沈星晚的心重重一跳,仿佛被這句話擊中了最柔軟的深處。
星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古琴上,灑在並肩而立的兩人身上。
無聲的交流,在此刻達到了頂點。
他們不僅共享著技藝,更共享著對器物之魂的敬畏與追尋。
而這把古琴重獲新生的龍吟,便是對他們之間這份深刻默契,最動聽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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