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竹軒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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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籬門在身後輕輕合上,將外界的一切喧囂徹底隔絕。院落內,時間仿佛都流淌得更加緩慢、寧靜。隻有風過竹梢的沙沙聲,和溪流淙淙的輕響,交織成這片小天地的背景音韻。
    墨塵老先生須發皆白,麵容卻紅潤光澤,一雙眼睛澄澈得不見絲毫渾濁,帶著洞悉世事的溫和笑意。他目光在三人身上掠過,在顧言身上微微停頓一瞬,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隨即更多地將溫和的視線投注在沈星晚和睡眼惺忪卻強打精神的念初身上。
    “旅途勞頓,想必已是人困馬乏。寒舍簡陋,尚可遮風避雨,幾位不必拘禮,且隨老朽來。”墨塵的聲音如同他這個人一般,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他側身引路,姿態自然,毫無初見陌生人的審視與探究。
    顧言微微頷首,算是回禮,依舊惜字如金:“叨擾。”他的目光卻快速地將整個院落再次掃視一遍,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甚至連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木料工具,都盡收眼底。這裏看似毫無防範,但他能感覺到一種渾然天成的秩序感,仿佛一草一木皆在它們最恰當的位置,構成了一種無形的、安寧的場域。
    沈星晚連忙斂衽行禮,輕聲道:“多謝墨老先生收留。”她拉了拉念初的小手。念初仰著頭,看著這位和藹的白胡子老爺爺,怯生生地卻也乖巧地學著沈星晚的樣子,奶聲奶氣地說:“謝謝爺爺。”
    墨塵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對著念初眨了眨眼,竟帶著幾分孩童般的頑皮:“小家夥累了吧?屋裏備了些清甜的桂花糕,要不要嚐嚐?”
    一聽到有吃的,還是甜甜的桂花糕,念初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連日趕路的疲憊和初到陌生環境的拘謹瞬間被拋到了腦後,他用力地點著小腦袋,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墨塵將他們引至正房旁的一間廂房。房間不大,陳設也極其簡單,一桌四椅,一張寬大的榻,臨窗設有一張書案,上麵擺放著簡單的文房四寶和一套素雅的茶具。但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窗明幾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陽光曬過後的幹爽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竹香。
    “這裏平日無人居住,但時常打掃,被褥都是新換過的。幾位暫且在此安頓。”墨塵說著,指了指房間一角的一個小炭爐和桌上的陶壺,“茶水自便,院中有井,水是活水,甘甜清冽。若有其他需要,盡管告知老朽。”
    他的安排周到體貼,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不過分熱情讓人不安,也不顯得冷淡疏離。
    “此處甚好,多謝先生。”顧言再次開口,這次的感謝比之前多了一絲真切。他能看出,這房間雖簡,卻處處用心,尤其是那扇窗戶,正對著院落一角的小片竹林,視野開闊,若有任何風吹草動,皆可第一時間察覺。這不知是墨塵的有意安排,還是此地本就如此巧合。
    墨塵撫須一笑,不再多言,轉身輕輕帶上了房門,將安靜的空間留給了他們。
    房門一關,念初立刻歡呼一聲,撲到榻上,在柔軟幹淨的被褥上打了個滾,滿足地喟歎:“好舒服呀!比山裏的石頭舒服多啦!”
    沈星晚看著他那副小模樣,忍不住莞爾,連日緊繃的心弦也稍稍鬆弛下來。她走到桌邊,提起陶壺,發現裏麵果然已經備好了溫水,水溫恰好入口。她倒了一杯,先遞給顧言:“喝點水吧。”
    顧言接過,一飲而盡。他確實渴了,也更需要這片刻的安寧來梳理思緒。他走到窗邊,目光透過疏朗的竹影,望向院中。墨塵並未回房,而是走到了那片堆放木料的空地,拿起一個半成品的、看起來像是某種機括零件的東西,借著天光仔細端詳起來,神情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手中的木料。
    “這位墨老先生,真是個妙人。”沈星晚也走到窗邊,順著顧言的目光望去,輕聲感歎。她雖不懂木工,但也能看出那些木料質地不凡,打磨得極為光滑,墨塵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那種沉浸與熱愛,是做不得假的。
    “嗯。”顧言應了一聲,目光依舊停留在墨塵身上,“深藏不露。”
    他看不透這個老人。墨塵身上沒有絲毫練武之人的銳氣,也沒有文人常有的清高迂腐,他就像這院中的翠竹,挺拔而內斂,根係深紮於泥土,看似尋常,卻蘊含著風雨難摧的力量。這種力量,並非源於武力,而是一種經由歲月沉澱、洞明世事後的精神內核。
    “我們先在這裏安心住下吧。”沈星晚握住顧言的手,聲音輕柔卻堅定,“我看墨老先生是真心相助,這裏……很安全,也很安靜。”
    顧言反手握住她的,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他心中那份因踏入人群而產生的本能警惕稍稍平息。他低頭看她,看到她眼底雖有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找到暫時歸宿的安寧和對未來的信任。這份信任,讓他肩頭的重擔似乎也輕了一些。
    “好。”他簡短的回應,是一個承諾。
    接下來的兩日,三人在聽竹軒過上了久違的、近乎平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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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初是最快適應新環境的。小家夥很快就發現,這個白胡子爺爺不僅有好吃的桂花糕,還會用靈巧的手給他編蚱蜢、削小木劍,甚至能講許多山林裏精怪的有趣故事。他幾乎成了墨塵的小尾巴,整日“墨爺爺”、“墨爺爺”地叫著,清脆的笑聲時常在竹林中回蕩。
    沈星晚則主動承擔起了幫忙打理院落和做飯的瑣事。她發現墨塵在生活上極為簡樸,甚至有些隨性,常常沉浸在他的木工世界裏忘了時辰。她便細心地將院落收拾得更加井井有條,用院子裏種的時蔬和鎮上買回的米麵,變著花樣地準備三餐。她的手藝本就不錯,簡單的食材也能做出溫暖的味道,連一向對吃食不甚在意的顧言,也會比平日多用半碗飯。
    墨塵對此並未多言,隻是每次用飯時,眼角的笑意會深幾分,偶爾會誇一句“星晚丫頭手藝甚好”,讓沈星晚心中暖融融的。
    而顧言,大部分時間依舊沉默。他沒有像念初那樣圍著墨塵轉,也沒有像沈星晚那樣忙於庶務。他或在院中靜坐,看著墨塵擺弄那些木料,目光沉靜;或是在竹林邊緣緩步而行,熟悉著周圍每一寸土地;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房間內調息,或是擦拭他那柄從不離身的、用布條緊緊包裹的武器。
    他與墨塵之間,有一種奇妙的默契。兩人交談極少,有時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話。但顧言會在不經意間,幫墨塵將沉重的木料搬到合適的位置;而墨塵也會在顧言凝視某個木構件露出思索神色時,隨口點撥一兩句關於榫卯結構或力道運用的關竅,話語精煉,直指核心,讓顧言時有茅塞頓開之感。
    這不僅僅是木工技藝,其中蘊含的,是某種更為深奧的、關於平衡、發力與機變的道理。顧言心中對這位老者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這日午後,陽光暖融融的,透過竹葉灑下細碎的金斑。念初在廊下擺弄著他的新寶貝——一隻墨塵給他雕的小木鳥,玩得不亦樂乎。沈星晚在廚房清洗碗筷,哼著不成調的輕柔鄉謠。
    顧言站在院中,看著墨塵正在組裝一個看起來頗為複雜的多層木塔。老人的手指幹瘦,卻穩定得不可思議,那些細小的榫卯部件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精準地契合在一起,嚴絲合縫。
    “心中仍有疑慮?”墨塵沒有抬頭,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聲音平和。
    顧言沉默片刻,並不掩飾:“是。前輩為何助我?”他不相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尤其是在他們身份敏感、前路未卜之時。
    墨塵終於抬起頭,用布巾擦了擦手,目光坦然地看著顧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其一。”他頓了頓,視線掠過顧言,望向在廚房忙碌的沈星晚和廊下嬉戲的念初,眼神變得悠遠,“其二,老朽活了這把年紀,見過太多風雨,也見過太多人在風雨中飄零。能在這聽竹軒留下一片安隅,護得一時寧靜,是緣法,亦是心安。”
    他的理由簡單,卻厚重。沒有追問顧言的過去,也沒有探究他們未來的去向,隻是提供了一片暫時歇腳的屋簷,和一份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守護。
    顧言緊繃的下頜線微微鬆弛。他明白了。墨塵的幫助,並非針對他“顧言”這個人,而是針對“需要幫助”的這個狀態本身。這是一種超越了世俗恩怨的、更為博大胸懷。
    “我明白了。”顧言沉聲道,“多謝。”
    這一次的感謝,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為鄭重。
    墨塵微微一笑,重新低下頭,繼續擺弄他的木塔,仿佛剛才那段對話隻是隨風飄過的一片竹葉。
    傍晚時分,沈星晚提議去鎮上的市集買些新鮮的肉食和布料,想給大家添置些衣物。顧言本欲一同前往,卻被沈星晚輕輕按住。
    “你留在這裏陪念初吧,也……讓墨老先生清淨清淨。”她笑著,眼神溫柔,“我就在東頭市集,不遠,很快回來。總該讓我也熟悉熟悉這裏,不能事事都依賴你。”
    她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持和想要分擔的意願。顧言看著她清亮而堅定的眼眸,終是點了點頭:“小心,早點回來。”
    沈星晚拎著竹籃,獨自一人踏出了聽竹軒。走過小木橋,融入清河鎮傍晚漸起的喧囂之中。她需要這片刻的獨處,需要去感受這真實的人間煙火氣,也需要為這個臨時的“家”盡一份自己的力量。
    顧言站在橋頭,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見,才緩緩轉身。他沒有立刻回院,而是倚在橋邊的欄杆上,望著腳下潺潺的溪流,水中倒映著天邊絢爛的晚霞,和他的身影。
    竹軒清幽,人心漸安。前路依舊未知,但至少在此刻,在這片翠竹環繞的天地裏,他們獲得了一段難得的、可以喘息休憩的時光。而這片刻的安寧,對於經曆了太多風雨的他們而言,已是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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