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啼哭驚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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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元三年春,長安的雨絲像蠶絲般纏綿不斷。椒房殿暖閣內,青銅漏壺的辰砂水正一滴一聲敲過子時三刻,壺底積著薄薄一層夜露,在燭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陳阿嬌斜倚在織金錦帳中,指尖因攥著鎏金帳鉤泛出青白,腕間金鑲玉鐲磕在青銅狻猊熏爐上,驚起幾星龍腦香灰,落在茜紅色織金毯上,像撒了把碎金箔。案幾上的安胎藥碗已換過三回,青瓷碗沿凝著紫蘇的紫褐色湯汁,蒸騰的熱氣裏混著苦杏仁與陳皮的氣息,叫人聞著便覺喉間發緊。
    "娘娘且嚐一口吧,"掌事女官紫萸膝頭鋪著軟熟的蜀錦,跪得腰背挺直如青竹,素白帕子蘸了溫水,輕輕拭過主子汗濕的鬢角,"太醫院的劉醫正今早特意守在煎藥室,用昆明池頭遍晨露煎的藥,還加了半勺交趾進貢的椰糖,說是能壓一壓紫蘇的辛澀..."話未說完,殿外忽然滾過一聲悶雷,震得簷角九鸞銅鈴叮鈴哐啷響成一片,鈴舌撞擊聲中夾著細碎的金箔震落聲。陳阿嬌渾身一顫,瓷碗"當"地撞在案幾上,褐色藥汁潑在織金毯上,洇開的深紫紋路竟與帳上繡的並蒂蓮蕊暗合。
    帷帳內突然爆出嬰兒啼哭,那哭聲清亮如春日新鶯初啼,帶著股子說不出的脆生勁兒,尾音竟像青銅編鍾般嗡嗡震顫。陳阿嬌猛地攥緊帳鉤,隻覺小腹一陣抽痛,卻見產婆跌跌撞撞撲過來,懷裏裹著團緋紅蜀錦繈褓,繈褓角上金線繡的蓮蓬還沾著新鮮血漬。"娘娘...公主她..."產婆年逾五旬的手發著顫,鬢角的銀釵子晃得人眼花,"方才忽然睜眼了,那眼神兒...跟前殿的辟邪獸似的!"
    繈褓遞到懷中時,陳阿嬌先聞到股子淡淡的血汙混著奶香。她顧不上擦拭額角冷汗,抖著手解開錦緞——隻見小嬰兒皺巴巴的臉兒通紅,眼尾沾著金紅胎脂,偏偏一雙眼睛睜得溜圓,琥珀色瞳仁裏映著燭火,深處竟有細碎的金光流轉,像有人撒了把碎金箔在琉璃盞裏,隨著眼波輕輕晃動。陳阿嬌心口猛地一跳,想起未央宮前殿那對鎏金辟邪獸,瞳仁裏嵌的正是這種絞金琉璃,工匠說那是用南海鮫人淚混著銅水澆鑄的。
    "快看公主掌心!"紫萸突然低呼一聲,探身過來時,鬢邊珍珠步搖險些勾住繈褓。陳阿嬌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嬰兒掌心淡青色胎記曲裏拐彎,像極了太液池的輪廓,紋路裏竟隱約有細如發絲的水線,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宛如微型潮汐。她指尖輕輕碰了碰那胎記,觸感溫軟如春日新融的溪水,忽然想起昨夜夢中,有個空靈的聲音在耳畔說"以水為鏡,可鑒天命",醒來時枕邊便多了片魚鱗狀的硬物,此刻正夾在《山海經》"丹水出焉"那頁,邊緣還帶著潮腥味。
    殿外忽然傳來黃門宦官的尖嗓子,帶著破音的驚喜:"祥瑞!公主睜眼即視辟邪獸首,此乃承天之兆!"話音未落,一道驚雷劈開雨幕,銀蛇般的閃電照亮影壁上"長樂未央"四個丈許高的鎏金大字,雨水衝刷下,字跡竟像被重新鍍了金,亮得人睜不開眼。陳阿嬌打了個寒顫,懷裏嬰兒忽然"咯咯"笑起來,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掌心胎記在燭火下忽明忽暗,倒像有人在下麵點了盞省油燈,燈芯隨著呼吸輕輕搖曳。
    "取溫水來,要兌三分之一的玫瑰露。"她輕聲吩咐,紫萸忙捧來雕花木盆,盆裏浮著幾塊晶瑩的昆侖冰,是今早剛從淩室取的,每塊冰都用素紗裹著,以防沾染土氣。陳阿嬌解開衣襟,露出頸間魚形金錯玉佩,那是劉徹獵得白麟時親手熔金所鑄,佩身用錯金工藝刻著"長毋相忘"四個字,邊緣還留著錘子敲擊的細痕。嬰兒嗅到乳香,小腦袋拱過來,鼻尖蹭過玉佩時,陳阿嬌忽然看見水麵倒影裏,玉佩紋路竟與嬰兒掌心胎記隱隱重合,宛如一體,盆中溫水也泛起細密的漣漪,卻不溢出邊緣。
    卯時初刻,更夫的梆子聲混著雨絲飄進殿來,"咚——咚——"兩聲,透著股子蒼涼的京腔。陳阿嬌靠在軟枕上,看紫萸抱著嬰兒在暖閣裏踱步,繡著纏枝蓮的月白緞麵鞋底踩在織金毯上,發出"簌簌"輕響,驚起幾隻蟄伏的小飛蟲。案幾上的安胎藥早已涼透,碗沿結著層褐色藥膜,她忽然覺得嘴裏發苦,想起劉徹曾說過,等孩子出世,要帶她去昆明池看白麟戲水,池邊的胡麻餅攤兒,芝麻烤得噴香。
    正想著,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宮娥們的低呼:"陛下駕到——"話音未落,劉徹已衝進暖閣,九龍金繡的明黃龍袍下擺還滴著丹陛積水,靴底踩在青磚上,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梅花印——那是太液池邊禦花園的石子路形狀。他懷裏揣著個油紙包,油紙邊緣洇著油星子,透出股子甜膩的奶香,還混著點玫瑰花瓣的清香。
    "阿嬌,"他聲音帶著喘,伸手要抱孩子,卻先將油紙包遞過去,"方才路過掖庭,見胡廚在做糖蒸酥酪,特意叫他們加急做了塊,還熱著呢,你嚐嚐。"陳阿嬌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玄鐵弓留下的,磨得掌心皮膚泛著淡紅。酥酪裹著層蜜漬玫瑰花瓣,掀開時熱氣撲臉,甜香混著奶香,叫人想起未央宮後苑的薔薇架,每到春日,花下總擺著鎏金小幾,上麵放著冰鎮葡萄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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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銀匙舀了半勺,忽然聽見嬰兒"咕嘟"咽口水的聲音,抬頭望去,隻見小公主正盯著酥酪碗,琥珀色眼睛裏映著油光,掌心胎記輕輕發亮,像塊在火上烤過的青玉,透著溫潤的光。劉徹笑著用指尖點了點嬰兒鼻尖,忽然驚呼一聲:"快看,她在看汲水廊!"眾人順著望去,隻見西牆下的青磚縫隙裏,正滲出暗黃色水漬,在月光下泛著油腥氣,沿著磚縫蜿蜒成一條細流,竟與嬰兒掌心胎記的紋路分毫不差。
    陳阿嬌想起自去歲大旱,未央宮的井水便帶著土腥味,每日晨起用的玫瑰露,都得從昆明池運活水,光那雕花銅盆裏的浮冰,就需十個宮人淩晨去太液池鑿冰,用棉氈裹著抬來,稍慢些便化了一半。此刻水漬在地上畫出彎曲的線,像極了嬰兒掌心的太液池輪廓,細流盡頭竟隱隱透著濕氣,像地下藏著條暗河。
    "傳尚方署匠人,帶銅盆、細沙、麻布來,再備三牲祭器。"陳阿嬌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股子久病後難得的篤定。紫萸一愣,剛要說話,卻見皇後指尖撫過嬰兒掌心,那淡青色紋路竟在燭火下映出《考工記》裏"匠人營國"的字跡,忙屈膝應下,廣袖拂過案幾,竹簡自動翻到"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篇,竹片上的蟲蛀痕跡在火光下像極了水係圖。
    劉徹挑了挑眉,從袖中摸出塊龍涎香,丟進熏爐裏,濃煙騰起時,他忽然握住陳阿嬌的手,掌心的繭子蹭過她腕間玉鐲:"昨夜朕夢見太液池幹涸,池中白麟化作枯骨,唯有這孩子掌心流出清泉,潤澤全城,醒來時枕邊放著這卷《河渠書》..."他指了指案幾上的竹簡,書頁間夾著片枯黃的荷葉,不知從何處飄來。
    寅時三刻,匠人在汲水廊下三尺處挖出淤塞的秦代陶管。陳阿嬌裹著狐裘站在廊下,看火把照亮工匠們滿是泥汙的臉,他們挽著褲腿,露出曬得黝黑的小腿,腳踝處纏著粗麻布防蚊。"乖乖,這陶管比我家水缸還粗!"一個關中口音的工匠嚷道,用袖子擦了擦汗,露出胳膊上的刺青,竟是條魚吞北鬥的紋樣。
    紫萸捧著染血的繈褓站在身旁,繈褓邊角不知何時繡上了"井"字紋樣,針腳細密如蚊足,湊近了看,竟像用金線繡的,在火光下泛著微光,仔細聞還有股子淡淡的艾草香——定是哪個貼心的宮娥趁人不注意繡的,為的是辟邪。陶管內壁結著寸許厚的青泥,匠人用竹片小心刮開,露出半塊銘文磚,"永承天露"四字雖已漫漶,仍透著股子蒼勁風骨,筆畫間隱約有水流衝刷的痕跡。
    陳阿嬌忽然覺得懷裏嬰兒動了動,低頭看去,隻見她正盯著銘文磚,掌心胎記亮得驚人,像有盞燈在皮肉下燃燒,磚麵上的青苔竟順著紋路自動剝落,露出下麵隱約的水波紋雕刻。劉徹伸手摸了摸磚麵,指尖沾了青泥,忽然想起方才在椒房殿,嬰兒握住他拇指時,他仿佛看見無數水流脈絡在掌心蔓延,最終匯成長安城的輪廓,每條街道下都有暗河奔湧,百姓家中的井台、街角的飲馬槽,都清清楚楚映在掌紋裏。
    "取我的《洪範五行傳》來。"他沉聲吩咐,暗衛首領如影子般閃過,轉眼捧來卷軸,絹麵上"水曰潤下"四字用朱砂圈著,旁邊注著"水者,萬物之本原也"。陳阿嬌趁機喂了嬰兒幾口乳,看她吃得滿足,小腮幫子鼓得像小桃子,唇角還沾著奶漬,心裏忽然軟得一塌糊塗,想起自己小時候,母親館陶長公主也是這樣抱著她,用銀匙喂葡萄蜜水。
    窗外雨勢漸小,更夫敲著梆子走過,"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喊聲裏,混著遠處工匠們的號子聲,"嘿呦嘿呦"地,透著股子憨厚的力道。椒房殿的小廚房飄來粟米粥的香氣,混著點臘肉丁的鹹香——定是紫萸吩咐人煮的,知道她產後要吃些熱乎的。
    卯時初刻,椒房殿飄來百合香——不知何時,熏爐裏的龍腦香換成了清新的百合,還混著點茯苓的藥香,是太醫院特製的產後安神香。陳阿嬌靠在劉徹肩頭,看紫萸抱著嬰兒在井台邊轉悠,小宮女們圍著新汲的井水嘰嘰喳喳,說水裏竟遊著金線小魚,是昆明池的稀罕物,從前隻有皇帝祭天才能見到。嬰兒忽然"咯咯"笑起來,掌心胎記亮起,井水中竟泛起層層水波紋,像有人用指尖在水麵畫圈,波紋過處,水麵浮油竟自動聚成一團,漂到岸邊。
    "阿妧,"陳阿嬌輕聲喚著女兒乳名,腕間玉鐲貼著嬰兒掌心,發出細微的共鳴,像遠處太液池的潮聲,"以後這長安的水脈,便由你我母女一同守護吧。"玉鐲上"長毋相忘"四字忽然泛起水波紋路,竟與嬰兒掌心胎記的紋路重合。劉徹低頭吻了吻她發頂,手指順著嬰兒掌心紋路描繪,卷軸上"水曰潤下"四字在晨光中微微發亮,像浸了水的絲綢。
    遠處傳來打更聲,卯時三刻,該是早朝時分了。劉徹起身整理衣襟,龍袍上的金線繡龍在晨光中張牙舞爪,他忽然低頭親了親嬰兒額頭:"朕讓尚食局做了鹿角膠粥,一會兒叫人送來,你多吃些。"說完又摸了摸嬰兒掌心,胎記此時已變成淡青色,像春日初融的溪水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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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阿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聽著殿外工匠們的議論聲,說新井要叫"承露井",井欄要刻雲雷紋,濾沙層要用南海細沙和蜀地木炭。懷裏的阿妧正盯著自己腕間玉鐲,小手指輕輕觸碰刻字,鐲麵上竟浮現出細密的水波紋路,宛如微型水係地圖,每條支流都精確對應著長安城裏的井渠。她忽然想起母親曾說,每個皇室女子都是水做的,要承載江河湖海的重量。如今她懷裏的小生命,掌心藏著整個長安的水脈,或許真如《洪範》所言,"水曰潤下",這孩子終將潤澤這方土地,即便要以她身為堤岸,她亦甘之如飴。
    銅漏滴答,新的時刻即將到來。暖閣裏傳來乳母的低語,說要給小公主換繈褓,用的是江南進貢的軟錦,上麵繡著蓮蓬和錦鯉。陳阿嬌嗅著百合香,忽然覺得困意襲來,懷裏的阿妧已沉沉睡去,掌心胎記輕輕起伏,像片平靜的小湖。窗外,承露井旁的工匠們正用濕布擦拭井欄,露出下麵隱約的刻痕——竟與小公主掌心胎記紋路一模一樣,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
    她輕輕晃著懷裏的繈褓,聽著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忽然覺得這方被雨水衝刷過的宮闕,正隨著嬰兒的呼吸,悄然舒展成新的形狀,每一塊磚石都仿佛注入了活水,等待著某個天命之刻的到來。而她腕間的玉鐲,此刻正貼著小公主的胎記,發出細微的共鳴,似在應和遠處昆明池的潮聲,和著晨露中第一聲清亮的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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