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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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三刻,未央宮前殿的銅鶴香爐飄著龍腦香,煙氣在晨光裏繞著朱紅立柱盤旋上升,將簷角垂下的織錦帷幔染上一層朦朧的暖霧。劉妧坐在主位的矮榻上,案頭摞著的政績竹簡被晨風掀起邊角,露出卷首朱筆題寫的郡縣名——蜀郡、河南、隴西,每卷竹簡的繩結上都係著枚胡麻籽串成的驗封。
殿外突然傳來衣袍摩擦的窸窣聲,儒家博士轅固生帶著五十個太學生跪伏丹陛,他洗得發白的儒袍袖口繡著暗紋,那蟾蜍的眼睛用的是碾碎的朱砂,在晨光下泛著油亮的光。\"陛下!\"轅固生的聲音撞在金磚地麵上,震得廊下銅鈴輕響,他舉起的《尚書》竹簡裏掉出張油紙,上麵印著油乎乎的胡麻餅圖案,餅紋邊緣還沾著半截指甲蓋大的餅渣,\"昔漢文帝廢肉刑,漢景帝定《箠令》,皆是以仁治國。如今用算學考成官吏,豈不是把民心當西市的斤兩稱?\"
他身後站著的太學生裏,有個梳著總角的少年偷偷拽了拽衣角,粗麻褂子前襟上還沾著今早太學夥房潑灑的粟米粥漬,粥粒幹成了白色的斑點。劉妧沒接話,隻朝侍立在階下的狗剩使了個眼色。這小黃門剛從西市采買歸來,手裏還攥著王婆硬塞的半塊碎胡麻餅,餅皮上的芝麻粒掉了一路:\"轅博士,昨兒西市王婆在巷口罵街呢,說有個穿儒袍的郎君拿您的名頭發"胡麻金餅券",說憑券能去館陶府換免罪符。\"
轅固生藏在寬袖中的手指猛地掐進竹簡邊緣,指節泛白。袖筒裏那張館陶商盟的兌換券——上麵印著\"胡麻金餅十枚,憑券至公主府東廚領取\"——被掌心汗漬浸得發皺,券角還沾著點深褐色的餅屑,細看竟是摻了啞喉草的苦麻餅渣。\"仁政該在明察秋毫,不在縱惡容奸。\"劉妧的聲音不高,卻讓殿內的香爐煙氣都凝了凝,她指了指殿側木架上碼放的三百六十枚竹簡,每枚竹簡頂端都刻著個小小的算籌符號,\"這些冊子記著"勸農桑、平冤獄、繳細作"十二項差事,就說蜀郡太守——\"
未時初刻,西市鑄幣廠的風箱\"呼嗒呼嗒\"響著,熔爐裏的銅水映紅了工匠老王頭的臉。他正用長鉗夾起新鑄的五銖錢,錢背的\"泉\"字在火光裏閃著金光。旁邊文法吏張敞蹲在地上,展開一卷畫著蜀郡商路的羊皮地圖,圖上用朱砂圈著七處商隊標記:\"太守申報說治盜有功,可西市胡商李三說,走他轄區得給"夜路錢",上個月他交了三貫五銖,才敢運十車胡麻。\"
霍去病突然掀開門簾進來,甲胄下擺沾著蜀郡特有的紅膠泥,手裏拎著個油漬斑斑的布包:\"剛從太守府地窖搜出這個,說是西域客商送的琉璃珠。\"老王頭接過珠子對著爐火光看,渾濁的眼珠在鏡片後眯成縫:\"這是山越人做毒器剩下的邊角料!去年算學窯抄出的琉璃盞,裏頭的氣泡紋路跟這一模一樣。\"張敞翻開另一卷竹簡,竹片上用墨線畫著兵器庫的損耗圖:\"半年鏽斷三成弩箭,弩機縫裏全是狼毒草磨的粉。\"
申時三刻,酷吏郅都的侄子郅壽突然撞開殿門,腰間革帶掛著枚青玉佩,上麵刻著歪扭的狼頭紋路。\"我叔祖當年審案,看一眼犯人眼神就知有沒有罪!\"他抬腳踢翻了劉妧案前的竹簡堆,竹片散落一地,有幾片滑到狗剩腳邊,上麵還沾著未幹的墨點,\"算學考成就是耍把式賣藝,紙上畫餅!\"
老廷尉張湯彎腰撿起一片竹簡,竹片上記著郅壽去年在河南郡的\"捕盜\"記錄:\"你抓的"盜賊"裏,有八個是不交保護費的胡麻餅攤主吧?\"霍去病沒說話,突然伸手扯下郅壽腰間的玉佩,玉佩觸手冰涼,背麵竟刻著匈奴左賢王庭的圖騰符號。郅壽臉色驟變,下意識去摸靴底,卻被眼疾手快的狗剩搶先一步,從裏麵摸出塊銅牌,牌麵刻著細密的咒文:\"這跟上個月詔獄裏巫蠱木偶上的符文一個樣!\"
郅壽見狀轉身想跑,卻被衛子夫帶來的女官攔住,袖中掉出一本線裝賬本,紙頁間夾著片幹枯的狼毒草葉。\"狼毒草十斤,換蝕鐵菌一罐...\"衛子夫念著賬本上的密語,突然停在某一頁,\"還有這條:"蜀郡兵器庫,三月初九,弩機全換鬆木鞘"。\"窗外傳來賣胡麻餅的吆喝聲,跟鑄幣廠風箱的\"呼嗒\"聲混在一起,顯得格外刺耳。
亥時初刻,詔獄旁邊的偏房點著兩盞油燈,燈芯結著燈花。劉妧和張湯圍著矮幾,上麵攤著卷《秦簡·為吏之道》,竹簡邊緣磨得發亮。張小七蹲在地上,手裏握著刻刀在新竹簡上鑿刻,竹片上漸漸顯出\"數據無欺,案必留痕\"八個字:\"每旬讓各郡縣把田畝賬、訟案簿、商隊通關文牒都送來,對不上數的就用紅筆圈出來。\"
老廷尉於定國戴著老花鏡,手指摩挲著竹簡上的刻痕,突然歎了口氣:\"前年我斷過一個案子,有個賣餅的被指認偷錢,我看他眼神躲閃就定了罪,後來才知道他是怕官...要是當時有這算學法子...\"他沒再說下去,隻是拿起另一根竹簡,上麵刻著\"算學吏德六則\",每則下麵都畫著小小的算籌圖案。
子時三刻,陳阿嬌宮中的密使摸黑鑽進偏房,鬥篷下擺沾著長樂宮花園的露水。他解開油膩的布包,露出張胡麻金餅券,券角印著\"祈福專用\"四個小字:\"皇後娘娘在長樂宮偏殿的香爐灰裏找到的,跟轅固生懷裏的一模一樣。\"劉妧接過券對著油燈看,券麵上隱約有淺淡的墨跡:\"用熱茶一泡就能顯影,準是記著收了多少金餅,放了多少細作。\"密使壓低聲音,哈出的白氣在燈前成霧:\"長公主府的廚子說,這幾日在後廚趕做金餅,說是給五銖錢典禮上的"功臣"發賞,麵裏摻了西域來的"甜草"。\"
卯時初刻,漢武帝的《裁撤酷吏詔》被刻在青石板上,立在司隸校尉署門口。郅壽被兩個禁軍架著經過時,突然掙開束縛,指著石碑大喊:\"算學考成斷我生路,可館陶商盟的金銀路怎麽斷?他們用胡麻餅換人心,用金餅買官爵...\"他話音未落就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滲出黑沫——齒間藏的毒囊破了。狗剩蹲在旁邊,撿起他掉落的算學革帶,帶扣內側刻著個極小的\"星火\"字樣,筆畫間還沾著點紅泥。
晨霧裏,張小七在太學門口立了塊三尺高的石碑,碑身光溜溜的,隻刻著\"算學吏德\"四個大字。阿瞞的導盲犬追風突然對著碑底狂吠,前爪刨開濕潤的泥土,眾人挖開一看,底下埋著本線裝書,一半是山越斷水劍譜,一半是匈奴狼騎訓練法,書頁間夾著片新鮮的胡麻葉,葉麵上用墨汁寫著\"五月初一,五銖錢典禮\",字跡還沒幹透。
霍去病蹲在碑前,用刀尖挑開書頁,發現書脊裏藏著片薄如蟬翼的羊皮:\"陳午的幕僚招了,商盟要拿摻藥的胡麻金餅收買典禮守衛。\"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像怕驚醒晨霧,\"昨兒西市王婆說,有個戴鬥笠的人訂了三百個胡麻餅,指明要在餅裏夾"吃了迷糊的藥",還付了雙倍的五銖錢,那錢眼兒比官鑄的偏了半分。\"
劉妧沒說話,隻從袖中摸出轅固生的密信,信紙邊緣的墨跡暈染處,正是五銖錢典禮的流程表,其中\"賜胡麻金餅\"一項被朱砂圈了又圈,旁邊用極小的字寫著\"星火啟\"。西市鑄幣廠的熔爐還在燒著,工匠們往模子裏倒銅水的\"咕嘟\"聲,混著遠處胡麻餅攤的吆喝,飄進司隸署的窗欞。狗剩蹲在爐邊,撿出一塊未熔的銅渣,上麵隱約有五銖錢的紋路,隻是錢背的\"泉\"字被砸得模糊不清。
遠處傳來更夫打四更的梆子聲,\"咚——咚——\",晨霧中未央宮前殿的輪廓漸漸清晰,陳阿嬌的儀仗隊正在彩排,鎏金的銅鼎被晨光鍍上金邊,鼎身刻著的雲紋與霍去病甲胄上的獸紋交相輝映,鼎下燃燒的桑木炭劈啪作響,火星濺在青磚上,像撒了一把細碎的五銖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