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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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銖錢頒行後的第七日,司隸校尉署的堂屋漏著晨光。劉妧推開窗,簷角的銅鈴晃出聲響,驚飛了窗台上啄米的麻雀。案頭的《大漢輿地圖》攤開著,隴西李氏莊園的標記旁,新添了行小字:\"官冊田畝一千二百頃,渭水灘塗實測疑超萬頃\"。她指尖劃過地圖上\"元光五年巫蠱案桐木人出土點\"的朱砂圈,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
衛子夫的貼身侍女輕叩門框,手裏攥著塊沾了草汁的布帕:\"公主,西市賣胡餅的老王頭說,昨夜見李氏莊園的管家往井裏扔了個蠟丸。這是他偷偷撕下的幡旗邊角——那染料味,跟十年前楚地巫蠱案用的狼毒草一個樣。\"布帕上暗紅的\"算學無用\"四字已暈染開,像滴在宣紙上的血。劉妧接過布帕搓了搓,指尖留下暗紫色痕跡,忽然想起幼時在長樂宮見過館陶公主的妝奩匣,匣底襯的正是這種草汁染的絹布。
霍去病的馬隊碾過露水未幹的車轍,測繩車的木輪吱呀作響。車上堆著青銅水準器和苧麻測繩,測繩每隔三尺係著枚小銅鈴,走動時叮當作響。隊伍行進在渭水官道上,晨霧尚未散盡,馬蹄踏碎了路邊的薄霜。
老田吏趙過蹲在路邊,用指甲刮了刮泥土:\"看這土色,黑中帶金,是能出三石糧的上田。李氏報官的田畝,怕連一半都沒說。\"他身旁的泥土裏嵌著半截麥稈,稈身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去年這時候,李家佃戶還來衙門哭窮,說田薄收不了糧。\"
年輕工匠張小七往測繩上塗著防水的魚膠,嘀咕道:\"昨兒我娘還說,李家佃戶交租時,總用剪邊錢充數——敢情他們拿偽幣當正經錢使?\"魚膠的腥氣混著晨露,在空氣裏散成白霧。
李氏莊園門前的青石板曬得發燙。李通穿著織錦雲紋袍,腰間玉帶扣雕著與館陶商盟同款的火漆印,正拿馬鞭敲著拴馬樁:\"我家祖宅是文帝賜的"免丈量食邑",你們拿些破銅爛繩就想壞了祖宗規矩?\"他說話時,腰間玉佩撞得叮當響,玉質裏隱約可見血絲狀的紋路。
他身後的莊客們舉著幡旗,旗麵用狼毒草汁寫著\"田有靈氣,算學莫侵\",邊角卻縫著山越部落的斷水劍紋樣。有個莊客袖口磨破了,露出裏麵打補丁的粗布衫,卻還硬著頭皮喊:\"敢量我家田,就是欺辱先帝!\"喊聲在空曠的莊園前顯得有些發虛。
劉妧踩著田埂走近,裙角掃過帶刺的蒺藜。\"李大人可知,\"她彎腰捏起把土,讓陽光篩過指縫,\"你家報官的"荒田"下,埋著二十口鑄鐵鍋?\"土粒從指縫漏下時,她看見土塊裏夾著細小的鉛粒。
話音未落,張小七突然喊:\"找到陶管了!\"眾人圍過去,見田埂下露出半截陶管,管內壁凝著鉛錫合金——正是郭昌案偽幣的殘料。老田吏趙過用拐杖敲了敲陶管,回聲空洞:\"這是鑄錢爐的導煙管,我年輕時在少府見過。\"拐杖敲擊的聲音在田埂間回蕩。
\"誣陷!\"李通的管家突然揮鞭抽向測繩,鞭梢被霍去病攥在掌心。管家嚇得鬆手,靴底掉出塊獸皮,上麵用胡文歪歪扭扭寫著:\"每隱漢田一畝,匈奴賜羊一頭\"。獸皮邊緣磨損嚴重,顯然被反複看過。
旁邊看熱鬧的佃戶老王頭突然跪下,膝蓋磕在碎石上:\"公主!他家地窖裏藏著狼毒草,去年我家牛吃了就倒地不起!\"他說話時,褲腿卷著,露出小腿上被狼毒草劃傷的舊疤。
更多佃戶圍上來,七嘴八舌:\"他家總讓我們種怪草,說能賣大價錢交租用輕錢,買糧用重錢,一來一回坑了我們一半收成\"。人群中有人舉著破了洞的糧袋,袋口還沾著狼毒草的汁液。
大月氏商人蘇勒坦撥開人群,舉起纏著銅環的丈量杖:\"在兩河流域,丈量田界要算水流、看日影。\"他展開羊皮紙,上麵用楔形符號標著三角測距法,\"比如從水源到田角,需按水流速度定距離,誤差不超過五步。\"羊皮紙邊緣用絲線繡著幼發拉底河的圖案。
趙過湊過去看,突然指著圖上符號:\"這跟我家傳的《周髀算經》裏的法子像!隻是你們用的是日影,我們用的是測繩。\"他說話時,指甲縫裏還嵌著今早刮下的泥土。蘇勒坦捋著胡須笑了:\"天下算學,本是一家。\"
狼毒草田突然騰起濃煙,辛辣的氣味嗆得人咳嗽。李通臉色煞白,想往火場跑,被羽林衛攔住。蘇勒坦望著煙柱測算:\"按煙升速度,這片地至少兩千畝。\"煙柱在天空中拉成灰黑色的線,與遠處的渭水形成對比。
張小七衝進火場,扒開灰燼找到半截鐵鉗,鉗口沾著銅綠:\"這裏有鑄錢爐!看這模子,跟郭昌用的一個樣!\"鐵鉗的把手上刻著模糊的\"少府\"二字。老田吏趙過用拐杖戳著地,聲音發顫:\"當年我給武帝屯田,就見過這種爐子——他們竟用官爐的法子私鑄!\"
司隸校尉署的油燈結了燈花。劉妧展開半張燒焦的田契,背麵用朱砂畫著五芒星,中心刻著個\"館\"字。衛子夫派來的內侍壓低聲音:\"皇後娘娘在長樂宮夾壁牆,找到一匣子這樣的田契,筆跡跟館陶公主的陪嫁文書一樣。\"內侍說話時,袖口露出半截染血的布條。
張湯撥著算籌算賬,竹籌碰撞聲在寂靜裏格外清晰:\"按李氏實有田畝算,十年間漏的稅,夠買三千匹匈奴戰馬。這些狼毒草,怕也是賣給匈奴提煉蝕鐵菌的。\"算籌在案麵上排成整齊的行列,映著燈光投下細長的影子。
張小七在燭光下刻著青銅界石,石麵上鑿著\"大漢元封元年官定田界\",側邊刻著細密的尺寸刻度:\"我在界石底鑄了方榫,埋下去三尺,誰也別想偷挪。再在榫頭刻上算學暗紋,隻有用特定角度的陽光照,才能顯出"漢"字。\"刻刀劃過青銅的聲音清脆悅耳。
趙過摸著界石上的刻度,指腹蹭過冰涼的銅麵:\"昔年趙充國將軍屯田,要是有這法子,何至於讓羌人占了湟水穀地?\"他的手指上布滿老繭,指甲縫裏常年嵌著泥土。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已是三更天,工坊裏的鍛錘聲卻還在響。
天快亮時,阿瞞牽著瞎眼黃狗\"追風\"摸到丈量隊營地。狗突然對著李氏莊園西北角狂吠,爪子刨出個土坑。眾人挖開一看,土裏埋著個桐木小人,心口插著支斷箭,箭杆上刻著個\"李\"字。
小人身上還係著片殘破的帛書,上麵用隸書寫著生辰八字——正是劉妧的生辰。霍去病捏著斷箭,箭頭沾著暗紅鏽跡:\"這是算學弩的箭頭,郭昌案裏也搜出過同款。\"斷箭的尾羽已經發黴,散發出潮濕的氣味。
渭水的晨霧漫過田埂時,丈量隊開始埋界石。老佃戶老王頭拄著拐杖跟著,看張小七把界石夯進土裏。\"這石頭沉,\"老王頭用袖口擦汗,\"往後量田,就有準頭了。\"他說話時,拐杖頭在泥土裏劃出深深的痕跡。
蘇勒坦指導工匠用煙霧測距,狼毒草殘株燃燒的青煙在晨光裏拉成線,他用丈量杖比劃著:\"看煙柱到日頭的角度,再算步數,錯不了。\"陽光穿過煙霧,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
遠處李氏莊園的高牆下,那麵\"算學無用\"的幡旗被風吹進了水溝,沾滿泥汙的旗麵上,狼毒草汁染的字跡正一點點暈開,像墨滴入清水,慢慢淡去。一隻麻雀落在幡旗上,啄食著上麵殘留的草汁碎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