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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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章宮的銅漏剛滴過辰時一刻。簷角鐵馬還在輕顫著昨夜百家錦屏的餘韻,鈴舌撞擊聲裏,仿佛還混著西市百姓議論學院的嘈雜。
    劉妧案頭的《郡國學院輿情冊》攤開數尺。
    前日朱砂批注旁,陳阿嬌用金錯刀刻的\"經義入錦\"四字猶新,衛子夫連夜標注的學費數據卻已被指腹摩挲得發毛——長安女徒束修相當於三石粟,足夠尋常五口之家半月口糧。
    \"陛下,太後在偏殿候著,手裏捏著張西市揭來的貼子呢。\"
    侍女綠萼將暖硯推近時,硯台裏的鬆煙墨正浮著枚陶籌倒影。籌身刻著\"生女勿養\"四字,是昨夜宮正司從西市井欄縫隙裏摳出來的,陶土縫裏還卡著草根。
    殿外忽然傳來環佩與陶片相擊聲。
    陳阿嬌披著豆綠織錦太後衣踏入,鳳紋披帛上的銀線在晨光裏流轉,正映著冊頁上\"民生多艱\"四字。她鬢邊赤金簪新綴的\"救生珠\"隨著步伐輕晃——那是用夭折女嬰的銅鈴熔的,珠子上還留著模糊的嬰啼紋路,每晃一下,都像有細碎的哭聲。
    \"瞧瞧這世道!\"
    陳阿嬌將一方刻著\"閭巷心聲\"的陶鎮紙拍在冊上,鎮紙邊緣刻著市井百姓談天場景:老婦抱著孫女搖扇,對麵男子指著算籌搖頭,腳下散落著半塊麥餅。\"昨兒宮正司從西市牆縫裏揭的,說"女子讀書費米糧,不如在家紡衣裳"——可他們不知道,女子讀書能算清胡商的賬,能省下三石粟呢!\"
    她袖口赤金鐲碰著鎮紙,鐲身紡車紋與底部米鬥浮雕撞出濁響,像砸在空米缸上。\"衛子夫剛查了戶籍,漁陽郡十七戶女戶退回推薦信,領頭的張婆說"孫女認字會被罵妖女",可她家孫女明明能背《九章算術》,比族裏男娃還利索!\"
    衛子夫扶著侍女走進,素色襦裙上的暗紋算盤沾著露水,每顆算珠紋都沁著水光,仿佛剛從井裏撈出來。\"太後,陛下,\"她展開繪有郡國數據的絹帛,各郡學費爭議用不同顏色標成哭臉笑臉——代郡是鮮紅的哭臉,魯郡是墨黑的哭臉。
    \"代郡有鰥夫賣了三畝桑田供女入學,\"衛子夫指尖劃過絹帛上的血點,\"被族老們砸了家門,桑樹苗都被踩死了;魯郡富戶妻聚眾撕告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她家剛死了第三個女嬰,就因為不肯花五文錢請大夫。\"
    絹帛末頁的布告揉皺不堪,歪扭墨字寫著\"學費貴如油,女兒不如牛\",右下角有個模糊的嬰兒手印,顯然是被母親沾著奶水按上去的,現在卻被泥漬糊了大半。
    窗外突然傳來西市方向的喧囂,夾雜著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像把鈍刀割著殿宇的寂靜。
    劉妧想起三日前微服時,酒肆老婦拍著大腿罵的場景:\"我那兒媳非要送孫女去學院,說什麽"墨家能教縫補",可束修比買兩石粟還貴!\"當時老婦懷裏的女娃正啃著麥稈,眼睛卻盯著書鋪裏的竹簡。
    此刻殿外傳來木屐急響,班昭領著兩名抱賬簿的女徒疾步而入,她們算袋裏掉出的不是算籌,而是幾枚磨得光滑的嬰兒手鐲,其中一枚還刻著\"長命百歲\",卻斷成了兩截。
    \"啟稟陛下、太後,\"班昭的象牙笏板輕點青磚,賬簿滑落露出夾著的嬰兒發絲,黑黃交雜,顯然是從繈褓裏撿的。\"這是近五年生育記錄——京畿三輔女嬰夭折率比男嬰高三倍。\"
    黃冊上朱筆圈的數字像血點,在晨光裏刺目:\"漁陽李氏鄰村有女嬰因"生女不吉"被克扣乳食,冬日凍死於繈褓,手裏還攥著沒吃完的麥餅,餅上留著小小的牙印。\"
    陳阿嬌抓起金錯刀就往竹簡上刻,刀刃在竹簡上劃出刺耳聲響:\"赤子何辜,因性別而殤!\"
    刀刃下露出衛子夫預寫的《夭折率分析表》,表中用織錦紋樣標著:\"冬日夭折占比六成,皆因缺衣少食\",旁邊還畫著個被雪覆蓋的繈褓,繈褓角露著一根凍僵的小手指。
    未時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陳阿嬌織錦披帛上投下菱形光斑,正好落在她顫抖的指尖。
    劉妧望見太後鬢邊\"救生珠\"映著醫案上的批注——代郡張婆孫女的病曆旁,畫著個缺了半邊的繈褓,注著\"因女嬰身份延誤診治\",字跡被淚水暈開,像朵凋零的花。
    殿外突然傳來婦孺哭聲,由遠及近,像團濃雲壓進殿來。
    平陽侯家兒媳扶著個農婦奔入,農婦懷裏的女嬰燒得通紅,小臉上全是淚疹,小手裏卻還攥著半塊硬餅,餅上沾著泥土。
    \"陛下!太後!\"農婦撲通跪倒,頭上荊釵掉在青磚上,砸出細碎裂紋,像她破碎的心。\"我是代郡張婆,孫女染了風寒,族裏說"女娃看病浪費錢",把請大夫的錢搶去給孫子買了竹馬!\"
    女嬰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小身子縮成一團,嘴唇發紫。陳阿嬌立刻扯開她的繈褓——裏麵隻有一層單衣,凍得發紫的腳上還纏著草繩,腳踝處磨出了血印。
    \"傳太醫院女醫署!\"太後的聲音帶著顫音,珍珠瓔珞蹭著女嬰滾燙的額頭,\"全部隨張婆去代郡,挨家挨戶查清楚,有多少女娃被耽誤了診治!\"
    她摸出枚金錯刀,塞進張婆粗糙的手裏:\"拿著!誰敢再攔著給女娃治病,就用這刀砍了他的竹馬!\"
    衛子夫展開《三從四德危害錄》,冊中夾著七張桑田棄嬰記錄,每張記錄上都按著血指印:\"魯郡去年七名女嬰被棄,皆因"女子無才,養之無用"。\"
    末頁漁陽李氏女兒的畫上,女嬰搖鈴旁寫著:\"弟弟病了有大夫,姐姐病了喝涼水\",畫角還有個婦人偷偷抹淚的影子,裙擺上打著補丁。
    申時更鼓敲過,咚咚聲震得殿角銅鈴亂響,也震得劉妧手中的《性別死亡率對比圖》微微發顫。
    圖中用不同顏色的絲線繡著男女嬰孩的生存曲線,女嬰的紅線在半歲處陡然下降,像被剪斷的織錦,線頭還滴著血珠。
    班昭密信裏說魯郡儒生用\"生女折福\"謠言阻入學,而陳阿嬌已讓繡娘把數據繡成帷幔,掛到城隍廟——畫麵上夭折女嬰的魂魄都變成了織錦的經緯線,每根線上都串著一個小小的銅鈴。
    \"傳旨!\"劉妧的聲音震得銅漏滴答加快,每一滴都像砸在人心上,\"著各郡國學院免除女徒學費,所需束修由少府從女戶稅銀中支取;著太醫院即刻刊印《女嬰養護要訣》,發至各鄉亭,教百姓男女同養!\"
    \"早備下了!\"陳阿嬌摸出一卷錦書,上麵繡著彩色的兒歌:\"班昭把"墨家兼愛"編成了《生女謠》,你聽——"生女如織錦,線線皆成匹;生男如耕粟,粒粒皆辛苦..."\"
    她腕間赤金鐲晃過燭火,映得滿殿竹簡上的\"慈\"字都亮了起來,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衛子夫展開《惠民養育規製》,朱筆圈著\"男女嬰孩同享醫藥\"的條目,規製末頁的布告樣稿上,大字寫著:\"二者同為本,何分貴與賤?\"旁邊畫著女嬰和男嬰同抱一個奶瓶,奶瓶上還掛著個\"慈\"字小牌。
    酉時宮宴設在織錦廊下,炭火映紅了張婆顫抖的雙手。
    陳阿嬌給她斟了碗熱米湯,米粒在湯裏浮沉,像無數個未成形的生命。\"瞧廊外,\"太後指著暗處,\"文院女徒在月下繡"女嬰養護圖",把墨家"節用"理念繡成了喂奶的時辰表,幾時喂奶,幾時換尿布,都標的清清楚楚。\"
    張婆捧著粗瓷碗,淚水大顆大顆掉進米湯裏,蕩開一圈圈漣漪。\"要是早有這圖...我那大孫女...也能活到這麽大了...\"她比劃著,指尖停在女嬰現在的身高,聲音哽咽。
    衛子夫攪著碗裏的粟米粥,輕聲道:\"我讓少府算過,若是女嬰夭折率降一半,十年後大漢能多百萬青壯。這不是算錢,是算命啊...\"她碗裏的粥映著廊外女徒們的身影,她們正用算籌算著各郡需要的粟米數,算籌碰撞聲像在為逝去的女嬰們招魂。
    劉妧摸著案頭新刻的\"惠民令\"玉節,玉節上刻著嬰兒搖鈴和織錦梭。她想起張湯奏折裏的西市\"慈幼坊\"——百姓用女嬰搖鈴裝飾坊門,門口堆著各家送的養護要訣,有本要訣封皮上還沾著奶漬。
    織錦廊的風裏,陳阿嬌的珍珠香混著張婆身上的草藥味,像一首哀悼與希望交織的歌謠,低回在殿宇之間。
    \"去叫尚方署的匠人,\"劉妧紅著眼圈,聲音裏帶著痛惜,\"讓他們照著《女嬰養護要訣》,鑄些刻著喂奶時辰的銅漏,發到各郡縣的育嬰堂去。再鑄一批"慈幼"陶籌,生女嬰之家憑籌領粟。\"
    \"這事哀家早盯著呢!\"陳阿嬌摸出一枚陶籌樣,籌身刻著\"生女同喜\"四字,邊緣磨得圓潤,\"昨兒醫官女徒用《黃帝內經》解小兒驚風,比男醫官多救活三個女娃,她們說,女娃的脈息就像最細的錦線,得用心摸。\"
    衛子夫提起筆,竹簡在暮色中泛著微光,墨汁落在竹簡上,像落在新生女嬰的繈褓上:\"那我便記下,今日長樂宮議決:設立"慈幼局",專司嬰孩養護,凡生女嬰之家,賜粟米三鬥、棉帛五尺;嚴懲棄養女嬰者,以"不孝"論罪。\"
    未幹的墨字如同一顆投入民生長河的石子,在大漢的閭巷之間,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人們仿佛已經看見,那些曾被忽視的女嬰,終將在陽光下舒展眉頭,而這煌煌大漢的未來,也必將因她們的成長,織就更加繁盛昌明的錦緞。
    此刻的長安西市,張婆正把一本邊角磨圓的《慈幼要訣》塞進鄰居手裏,書裏夾著陳阿嬌給的金錯刀。\"拿著,養女娃跟養男娃一個樣!你看這頁,講怎麽給女娃裹繈褓,比我那時候懂多了。\"
    旁邊米鋪的老板娘嘩啦倒出半鬥粟米,粟米落在竹筐裏發出清脆的聲響。\"瞧!這是生了女娃領的賞粟,夠吃半月了!\"她指著筐裏一枚刻著\"慈幼\"的陶籌,\"拿這籌還能去織錦坊換棉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