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銅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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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雀台巨大的藻井穹頂,在意識徹底消散前的最後一瞬,如碎裂的琉璃般崩解、消融。無垠的深藍與億萬金針匯成的星辰之河,溫柔地接納了那縷掙脫軀殼的輕煙。沒有痛楚,沒有喧囂,隻有冰冷的、永恒的靜謐在流淌。這深藍,是夜的盡頭?還是萬古長河的源頭?
    然而,這死寂的安寧並未持續。
    下方,那巨大而模糊的銅雀台黑色剪影,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猛地扭曲、膨脹!一股源自塵世、混雜著濃烈血腥、焦糊、藥味與無數亡魂執念的狂暴引力,驟然爆發!如同無形的、沾滿汙血的巨手,狠狠攫住了那縷試圖超脫的意識!
    “呃——!”
    一聲來自靈魂深處的、無聲的慘嘶!飄升的輕煙被硬生生撕扯、拽回!億萬閃爍的金色星辰在視野中瘋狂旋轉、拉長、扭曲成刺目的光流!意識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淩,瞬間被那股源自銅雀台深處的、粘稠而滾燙的黑暗洪流所吞噬!
    劇痛!比生前猛烈百倍、千倍的劇痛!並非來自頭顱,而是來自每一寸被這黑暗洪流衝刷的“存在”!無數破碎的、尖銳的意念碎片,如同燒紅的鐵蒺藜,狠狠紮入、切割、攪拌!
    洛陽大火焚宮的焦臭!熱浪裹挾著木料爆裂、絲綢碳化的氣味,混雜著宮女宦官臨死前的淒厲哭喊,衝入“鼻腔”!
    官渡屍山血海的腥甜!粘稠的血漿漫過腳踝,冰冷的屍體層層疊疊,腐爛的氣息混雜著烏鴉啄食內髒的“噗嗤”聲,灌滿“耳膜”!
    赤壁烈焰焚江的灼燙!滾燙的江水蒸騰起帶著人肉焦糊味的白霧,士兵化作人形火炬的慘嚎在火海中此起彼伏,周瑜那淬毒般的狂笑在火浪中炸響:“曹賊!此火可暖乎?!”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靈魂上!
    華容道泥漿灌喉的窒息!冰冷的雨水混著泥漿灌入口鼻,深陷淤泥的腳踝傳來骨頭摩擦的劇痛,關羽那柄倒提的、滴著雨水的青龍偃月刀反射著死光,“丞相別來無恙?”的低沉問候如同喪鍾在泥濘中回蕩!
    漳河邊新墳黃土的冰冷腥氣!混合著散落金針的微弱金屬氣息,華佗被拖走前那最後一眼——悲憫?嘲弄?洞悉?——像一根冰冷的金針,狠狠刺入意識核心!
    “啊——!!!”
    並非肉體發出的聲音,而是靈魂在無數地獄景象疊加碾壓下發出的、無聲的終極尖嘯!意識被徹底撕裂!那無垠的深藍與星辰長河被狂暴地扯碎、湮滅!取而代之的,是銅雀台寢殿內,那具躺在冰冷王榻上、被劇痛和死亡陰影徹底籠罩的枯槁軀殼,猛地向上彈起!
    “父王!!!”
    曹丕淒厲的哭嚎炸響在死寂的殿內!他死死按住我劇烈痙攣、如同離水上岸的魚般瘋狂彈動的身體!那枯瘦的脖頸青筋暴突,如同扭曲的虯根,大張的口中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嘶聲,暗紅的血沫順著嘴角不斷湧出,染紅了明黃的錦衾,也染紅了曹丕死死按住我肩膀的手!
    視野一片血紅!並非燭光,而是顱內血管在極限壓力下爆裂滲出的血!粘稠的血色遮蔽了一切,在血幕之後,無數張麵孔如同走馬燈般瘋狂閃現、重疊、尖嘯!
    關羽怒張的紅麵與空洞的丹鳳眼!郭嘉咳血時蒼白如紙的臉與灼灼燃燒的目光!典韋渾身插滿箭矢長矛、如同刺蝟般轟然倒下的魁梧身軀!荀彧在階下長揖、身影被燈火拉長如孤直諫碑的清臒輪廓!呂伯奢一家倒在血泊中驚愕凝固的臉!華佗散落一地、兀自閃爍微光的金針!還有……還有更多!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如同從地獄最底層爬出的、由無數被他曹操親手送入黃泉的生靈凝聚成的——怨魂之潮!
    它們在血色的視野中無聲地尖嘯!伸出無數枯骨般的手!撕扯!抓撓!要將這殘存的意識拖入永恒的深淵!
    “嗬……嗬……” 喉嚨裏隻剩下破風箱般的漏氣聲。身體在曹丕和幾名強壯內侍的拚死壓製下,依舊不受控製地瘋狂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意識被那些怨魂利爪撕扯的劇痛!那枚被曹丕急切捧來的、扭曲的舊金針,早已不知掉落在錦衾的哪個角落,如同一個無情的嘲諷。
    分……分……分什麽?!分給誰?!
    意識在徹底崩潰的邊緣,如同風中殘燭,死死抓住最後一點源自塵世、源自這具垂死軀殼的本能執念!是分與眾人?分與那些環伺在側、眼神閃爍的姬妾?分與那些散落在鄴城、許都、洛陽、長安……或許還活著、或許早已化為枯骨的舊部?還是……分與眼前這死死按著自己、眼中恐懼與灼熱交織的兒子?分與這……這無邊無際、索命而來的……亡魂?!
    “……分……分香……” 一個破碎的、帶著濃重血沫氣息的音節,終於從痙攣的喉嚨裏擠出,微弱得幾乎被殿內壓抑的喘息和燭火燃燒的劈啪聲掩蓋。
    “分香?!” 曹丕的哭聲猛地一窒!他幾乎是立刻捕捉到了這彌留之際的關鍵詞!眼中那混雜著恐懼的灼熱瞬間被一種狂喜和急切的貪婪所取代!他猛地抬頭,對著殿內慌亂的內侍宮女嘶聲咆哮,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調:“快!快取父王私庫的西域奇香來!所有!所有名貴的!全部取來!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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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瘋狂的混亂。翻箱倒櫃的聲音,器物傾倒的聲音,急促奔跑的腳步聲。片刻之後,幾個內侍跌跌撞撞地捧來幾個大小不一、鑲嵌著寶石的華麗錦盒,一股濃鬱得近乎窒息的、混雜著沒藥、乳香、龍涎、沉水等各種名貴香料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試圖掩蓋那無處不在的血腥與死亡的甜膩。
    曹丕看也不看那些價值連城的香料,他的目光如同釘子,死死釘在我因痛苦和窒息而扭曲的臉上,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期待而微微顫抖:“父王!香!香來了!您說!分給誰?!兒子聽著!兒子記著!”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攫取權力與財富的急切。
    分香……分香……賣履……賣履……織席販履……
    混亂的意識碎片在血色和亡魂尖嘯的漩渦中,似乎捕捉到了一點遙遠的、模糊的亮光。不是香料!不是這銅臭與奢靡!是……是更久遠的東西……是陳留城頭,那劣質的濁酒……是起兵之初,夏侯惇遞來的那隻粗糙酒囊……是更早……更早的故鄉譙郡……是那間彌漫著皮革和麻線味道的作坊……是母親……母親在燈下……縫補……那些……
    “……賣……履……” 又兩個破碎的音節,帶著濃重的血沫,艱難地擠出。
    “賣履?!” 曹丕徹底愣住了!臉上的狂喜和急切瞬間凝固,化為一片難以置信的茫然!他看看手中捧著的、價值千金的香料錦盒,又看看榻上瀕死的父親,再看看周圍同樣一臉錯愕的侍從。分香?賣履?這彌留的囈語,如同天書!
    “父王!您說什麽?!賣什麽履?!是……是香料嗎?!” 曹丕的聲音帶著一絲崩潰的哭腔,他急切地搖晃著我枯槁的手臂,試圖得到更清晰的答案。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更加劇烈的痙攣!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拉扯、扭曲!大股大股暗紅的、粘稠的、帶著內髒碎塊的血沫,如同開閘的洪水,猛地從口鼻中狂噴而出!
    “噗——!!!”
    滾燙的、帶著生命最後餘溫的汙血,如同盛開的、絕望的彼岸花,瞬間噴濺了曹丕滿頭滿臉!噴濺了那些華貴的香料錦盒!噴濺了冰冷的金磚地麵!濃烈刺鼻的血腥氣,徹底壓倒了名貴的異香,彌漫了整個銅雀台內殿!
    曹丕被這滾燙的血雨澆得渾身劇震!他下意識地鬆開了緊攥著我的手,踉蹌著後退一步,臉上、身上、手上,全是粘稠溫熱的血!他呆滯地看著自己沾滿父親鮮血的雙手,又看向王榻——
    那具枯槁的身軀,在噴出最後一口血泉後,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皮囊,猛地一挺!隨即,頹然、沉重地,徹底癱軟下去。所有的抽搐,所有的痙攣,所有的痛苦掙紮……在瞬間歸於死寂。
    那雙曾睥睨天下、深不可測的眼眸,此刻空洞地大睜著,直直地“望”著銅雀台那繪滿猙獰彩繪、在長明燈昏黃光線下如同群魔亂舞的……藻井穹頂。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長明燈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如同最後的歎息。
    曹丕沾滿鮮血的臉上,最初的驚駭、茫然迅速褪去。他看著榻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卻依舊保持著某種不甘姿態的軀體,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染血的雙手,再緩緩移向地上那些同樣被汙血玷汙的、價值連城的香料錦盒……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在他年輕而深沉的眼中翻湧——那是恐懼褪去後的餘悸,是巨大失落帶來的茫然,是血腥加身帶來的冰冷粘膩感……最終,所有的情緒沉澱下來,化為一種近乎冷酷的、空洞的平靜。
    他緩緩抬起手,用染血的袍袖,隨意地擦拭了一下臉上溫熱的血跡。動作僵硬而緩慢。然後,他轉向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的內侍和宮女,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穿透力,在這彌漫著血腥與異香的死寂殿宇中響起:
    “魏王……薨了。”
    聲音落地。死寂依舊。
    無人應答。無人哭泣。隻有那濃重的血腥氣,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殿外。更深的夜,吞噬了最後一點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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