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仲謀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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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業深宮的秋,來得格外肅殺。風卷著過早凋零的枯葉,在巨大的、空曠得能聽見回音的殿宇間嗚咽穿行。琉璃瓦上凝結的寒霜,在慘白的日頭下泛著死寂的光。空氣裏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草藥苦澀,混雜著一種陳舊的、屬於垂暮帝王的、衰敗的氣息。
    我斜倚在冰冷的禦榻上,厚重的錦衾壓在身上,卻感覺不到半分暖意。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沉悶的鈍痛,帶著濃重的鐵鏽腥氣。禦榻寬大,金絲楠木雕琢著蟠龍,冰冷堅硬,硌得早已瘦脫了形的脊背生疼。這位置,坐得太久,早已磨盡了皮肉,隻剩嶙峋的骨頭,與這冰冷的帝座相互折磨。
    視線有些模糊,殿內奢華的陳設——巨大的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嫋嫋卻驅不散寒意的青煙,鑲嵌著螺鈿的紫檀屏風,壁上懸著的名家字畫——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紗。唯有榻邊矮幾上,那柄靜靜躺臥的烏木劍鞘,在昏昧的光線下,依舊清晰得刺眼。
    它就在那裏。鞘身上那道凝固的暗紅血痕,在經年累月的摩挲下,顏色已深得發黑,如同一條盤踞的毒蛇,冰冷、粘稠。指尖動了動,想再去觸碰,卻連抬起一絲氣力都艱難。隻餘下目光,如同枯槁的藤蔓,死死纏繞其上。
    這柄劍……飲過多少血了?
    兄長沙場喋血的滾燙……公瑾赤壁焚天的熾烈……呂蒙白衣渡江的冰寒……關羽麥城授首的怨毒……還有……還有那些記不清、數不盡的麵孔,江東的,北虜的,西寇的……他們的血,他們的命,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地塗抹、浸透、凝固在這道血痕裏!它早已不是一柄劍的鞘,而是一塊吸飽了亡魂、冰冷沉重的墓碑!
    喉頭又是一陣熟悉的腥甜翻湧。我猛地側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撕心裂肺的震動,都像是要將這副腐朽的軀殼徹底震散。渾濁的、帶著暗紅血絲的濃痰被咳出,濺落在明黃色的錦帕上,如同腐敗的落梅。侍立的老宦官慌忙上前,用顫抖的手捧起金盂接住,動作熟練而麻木。
    “陛下……保重龍體……” 老宦官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哭腔,卻空洞得如同殿外的風聲。
    保重?嗬。這具軀殼,早已被這柄劍,被這帝座,被這數十年獨懸於天的孤寒,蛀空了。隻剩下一副勉強支撐的骨架,和一腔……被這血腥浸透、冰冷粘稠的……死氣。
    殿門外,忽地傳來一陣壓抑的、卻尖銳刺耳的爭執聲。如同利爪,猛地撕破了殿內死水般的沉寂。
    “……立儲乃國本!豈容爾等宵小置喙!太子殿下仁孝……”
    “仁孝?陛下尚在!爾等便欲結黨營私,擁立東宮,是何居心?!魯王殿下英果類祖……”
    “……放肆!爾等欲效仿前朝奪門乎?!”
    “……清君側!除奸佞!還政於陛下!”
    聲音隔著厚重的殿門,斷斷續續,卻字字如刀,狠狠紮進耳中。太子?魯王?清君側?還政?
    一股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洪流猛地衝上心口!我費力地轉動渾濁的眼珠,望向緊閉的殿門。那門外,我的兒子們,我倚重的臣子們,此刻正為了一把尚未徹底冰冷的椅子,為了一條通往這孤絕帝座的血路,在磨刀霍霍!在引頸待戮!如同當年……我窺伺著兄長的位置,忌憚著公瑾的光芒,算計著劉備的荊州!
    曆史……真是一個殘酷的輪回!一個血腥的笑話!
    “嗬……咳咳……咳咳咳……” 壓抑不住的冷笑牽動了撕裂般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湧出嘴角。老宦官手忙腳亂地用錦帕擦拭。
    門外,爭執聲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殺氣!
    “拿下!”
    “保護魯王殿下!”
    “殺——!”
    混亂的腳步聲、刀劍出鞘的鏗鏘、侍衛的厲喝、淒厲的慘叫……瞬間在殿外炸響!如同平地驚雷,狠狠撞在厚重的殿門上!
    轟!哐啷!
    殿門似乎被猛烈撞擊了一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老宦官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陛……陛下!亂……亂起來了!亂起來了啊!”
    我躺在冰冷的禦榻上,身體因劇烈的咳嗽和胸口的劇痛而微微抽搐。目光卻死死盯著那扇被撞得微微震顫的殿門,渾濁的眼底,翻湧的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死寂的……悲涼與嘲諷。
    亂吧。殺吧。
    為這冰冷的帝座。
    為這柄吸血的魔劍。
    流盡……最後一滴血吧!
    目光緩緩移回榻邊矮幾。那柄烏木劍鞘,依舊靜靜躺在那裏。鞘身上那道深黑的、凝固的血痕,在殿外傳來的廝殺慘叫聲中,仿佛……活了!它微微蠕動著,散發著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渴望!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湧來,瞬間淹沒了所有感知。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褪色。殿宇的輪廓、老宦官驚恐的臉、矮幾上的劍鞘……都融化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灰白色的濃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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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霧深處,卻有聲音穿透而來。不再是殿外的廝殺,而是……久遠的、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回響。
    “仲謀……江東……托付於卿……”
    是兄長!那染血的、滾燙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那眼中燃燒的不甘與囑托!
    “主公!此劍所指!萬軍辟易!此乃江東氣運之劍!”
    是公瑾!在赤壁的烈焰與萬民狂呼中,擎劍向天!光芒萬丈!那灼燒我魂魄的銳利鋒芒!
    “末將以此劍立誓!不取荊州!不斬關羽!提頭來見!”
    是呂蒙!在凍雨淒迷的望台上,接過這柄劍時眼中那近乎瘋狂的、決死的戰意!那劍鋒刺骨的冰寒!
    還有……無數張模糊扭曲的麵孔,在血與火中嘶吼、倒下……他們的血,匯入那道深不見底的血痕……
    “陛下!陛下——!!”
    老宦官淒厲的哭嚎仿佛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絕望的回音。
    濃霧徹底吞噬了一切。隻有那柄劍鞘,那鞘身上深黑粘稠的血痕,在意識的最後深淵裏,無限放大!它不再是懸於腰間的器物,它成了……天!成了……地!成了……這數十年獨懸生涯唯一的、冰冷的……歸宿!
    它懸在那裏。
    懸於這冰冷的帝座之上。
    懸於這剛剛被親子之血再次浸染的……龍榻之側。
    懸於……我……這具即將徹底腐朽的……軀殼……之上。
    四顧……唯餘……
    這柄……
    飲盡至親血……
    獨懸……萬古……寒的……
    劍。
    殿外,刀劍的鏗鏘與垂死的哀嚎,似乎也漸漸遠去……
    最終……
    歸於……
    一片……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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