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雨夜促長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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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城外三裏,一座新落成的宅院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之中。磚牆墓白,屋簷低垂,宛如落在原野上的一枚骰子。這處宅院是秦王嬴政因鄭國助治涇水有功而賜予的,雖算不上奢華,卻也有十幾間廳室,廊簷相連,繞出三重小院。
然而雖然住了人,宅院裏依然空蕩蕩的,如古廟般回音不斷。原木家具都是嶄新的,散發著淡淡鬆脂氣息,卻被雜物、竹簡、圖紙無序地掩埋,仿佛屋主根本不在意居處的體麵。主廳幾案上鋪滿了一張張水渠規劃圖,墨跡新舊不一,有的顯然是近幾日匆忙繪製,線條還未完全幹透。
鄭國獨自坐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捧著一卷竹簡,眼神卻望向窗外。天色漸暗,烏雲如浸了墨的棉絮般低垂,將暮色提前帶到了大地上。遠處的鹹陽城輪廓已模糊不清,隻有宮殿的高處還泛著一線金光,如同即將熄滅的火種。
"要下雨了。"他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宅院外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鄭國將竹簡放下,拂去衣袖上並不存在的塵埃,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焦慮轉為沉穩。他站起身,頭戴竹冠,身穿一襲褐色長袍,腰係麻繩。這裝束既不奢華,也不寒酸,恰到好處地體現出一位隱士的形象。
"鄭先生可在?"一個熟悉的聲音伴隨著敲門聲傳來。
"李水官來了?"鄭國打開門,看到李明衍站在門外,風塵仆仆,身後跟著兩名隨從,牽著幾匹疲憊的馬。
李明衍的臉上帶著旅途的疲憊,但眼神依然明亮如炬。他抱拳行禮:"打擾鄭先生了。"
鄭國微微一笑,側身相讓:"快請進。這風大得很,要變天了。"
李明衍揮手示意隨從帶馬去休息,獨自跟著鄭國進入廳內。廳內光線昏暗,唯有那盞油燈在風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牆上起起伏伏,如同兩條相互糾纏的遊龍。
"剛從上遊回來?"鄭國添了一盞燈,室內亮了些,但依然籠罩在一種莫名的陰鬱之中。
李明衍點頭,目光掃過滿案的竹簡和圖紙:"涇水沉沙池運行良好,周邊百姓都說今年的水比往年幹淨多了。"
鄭國沉默地點頭,給李明衍斟了一杯熱茶。茶水呈現出琥珀色的澄澈,在燈火下顯得格外溫暖。
"辛苦了。"鄭國話不多,但每一句都令人感到踏實。
兩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言。窗外的風聲越來越大,吹得窗紙獵獵作響,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過。遠處隱約傳來雷聲,低沉如戰鼓。
"要下大雨了。"鄭國歎道,"這樣的天氣,讓人想起許多往事。"
李明衍輕啜一口茶,感受著茶水的溫度滲入體內。他察覺到今晚的鄭國有些不同,那雙常年與水打交道而布滿老繭的手指不停地在茶杯邊緣輕輕敲擊,似乎有心事。
"鄭先生,您讓我來,可是有事相商?"李明衍試探著問道。
鄭國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從案幾下取出一卷嶄新的絹帛,小心地鋪展開來。那是一幅精細的地圖,描繪了關中平原的山川河流。涇水與渭水的蜿蜒交匯被描繪得栩栩如生,一條尚未存在的水渠以紅線標注,從涇水上遊的瓠口引出,沿著北山南麓延伸,經過三原、富平等地,最終匯入洛水。
"李水官,我想請你看看這個。"鄭國的聲音低沉而鄭重。
李明衍凝視著地圖,心頭一震。這不就是史書上記載的"鄭國渠"嗎?作為穿越者,他當然知道這條水渠在曆史上的重要性——它灌溉了關中大片土地,為秦國統一六國提供了充足的糧食保障。但同時,它也是六國"疲秦計"的一部分,意圖耗盡秦國國力。
"這是..."李明衍故作不解。
"我稱之為"引涇入洛渠"。"鄭國語氣平靜,目光卻灼灼如炬,"若能建成,關中數萬頃鹽堿地將變成良田,年產糧食可增十倍。旱時引水灌溉,澇時分流泄洪,一勞永逸解決關中水患。"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慘白的光芒透過窗紙,照亮了鄭國堅毅的麵容。轉瞬即逝的光亮中,李明衍看到那雙眼睛裏閃爍著某種他無法解讀的複雜情緒。
"鄭先生此構想確實宏偉。"李明衍小心斟酌著詞句,"不過此等大工程,需調動萬千人力,耗費巨大。秦王恐怕..."
"秦王會同意的。"鄭國打斷他,聲音裏有一種篤定,"你我皆知,秦國野心勃勃,欲吞六國而統一天下。此渠若成,關中富庶,秦軍糧草無憂,何愁六國不平?"
又一道閃電亮起,雷聲隨之轟鳴,如同一聲歎息從天際傳來。
李明衍凝視著圖紙,心思百轉。作為水利專家,他能看出這條水渠的設計確實精妙,既合乎水文地理,又考慮了灌溉排澇的實際需求。從技術角度看,他找不出任何明顯的缺陷。但曆史記載中,這條水渠確實是六國"疲秦"的謀略之一。
"鄭先生為何對秦國如此..."熱心"?"李明衍試探道,目光直視鄭國,"據我所知,先生本是韓國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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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天空中炸響一聲巨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開始砸在屋頂上,發出劈啪的聲響。雨勢迅猛,頃刻間形成了傾盆之勢,如同天河倒灌,將整個世界淹沒在水聲之中。
鄭國苦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李明衍從未見過的落寞:"李水官果然慧眼如炬。不錯,老夫確是韓國人。"
他起身,將窗邊的一盞小燈點亮,又取出一個陶罐,倒出兩杯酒來。酒液如同液態的琥珀,在燈火下泛著溫潤的光芒。
"今夜風雨大作,不如借一杯薄酒,聽老夫講個故事如何?"鄭國的聲音忽然柔軟,蒼老的手輕推過酒杯,燈火映照下,他眼角的皺紋裏似乎藏著無盡往事。
李明衍接過酒杯,一股濃烈的酒香混合著藥草氣息撲麵而來。這酒既苦澀又甘甜,如同人生百味,在這風雨之夜格外濃烈。
"願聞其詳。"李明衍輕聲回應,察覺到對麵老者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鄭國先是一飲而盡,喉結滾動時,似有哽咽。他顫抖著重新斟滿,目光穿過雨簾,望向遠方某個隻存在於記憶中的地方。雨滴順著窗欞滑落,如同無聲的淚水。
"二十年前的春天,"鄭國低聲開口,聲音如同夢囈,"那時我在韓國為官,做著水官。我家住在一個臨河的小院,院子裏種著妻子喜歡的桃花。"
他微閉雙眼,仿佛能看見那片已經消逝的景象:"每天清晨,我五歲的兒子都會在院中等我起床,然後纏著我帶他去看河上的船。我女兒才三歲,總是抱著一個布娃娃,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後..."
鄭國的聲音突然哽住,他從懷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繡帕,已經泛黃褪色,上麵繡著稚拙的花紋:"這是我女兒學著繡的第一件物事...她說要送給父親..."
他的手指在繡帕上輕輕撫過,微微發顫:"你可知道被秦軍攻破的城池是什麽樣子?"
一滴淚水無聲地落在繡帕上,鄭國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那天我因公務在城外,回來時,城已破了。那條曾經孩子們嬉戲的小河...被染成了暗紅色。"
窗外雷聲轟鳴,如同天地悲鳴。鄭國的身體微微顫抖,卻仍強忍著繼續:"我在廢墟中找了三天三夜...最終在我們的小院裏,看到了...我的妻子,她...她抱著兩個孩子,蜷縮在那棵桃樹下..."
鄭國終於無法抑製,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她用身體護著孩子,背上...背上插著三支箭..."
他的聲音已經支離破碎:"那年桃花開得極好,落在他們身上,像是...像是蒼天的哀悼..."
雨水打在窗上,與屋內老者的淚水交織成一幅難以言說的悲傷畫卷。鄭國的肩膀無聲地聳動著,那平日裏運籌帷幄的智者此刻隻是一個失去所愛的普通老人。
"有人問我為何不自盡...我隻為了有朝一日..."他抬起淚眼,目光穿透雨幕,仿佛望向某個遙遠的未來:"我隻願這片大地不再有人,經曆我的痛苦。"
李明衍喉頭滾動,不知何時,自己的麵頰已經濕潤。他望著這個飽經滄桑的老者,明白了他筆下那些水渠圖紙背後所承載的,不隻是治水之術。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水滴擊打在屋簷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無盡的歎息。又像是那些永遠無法歸來的靈魂在輕聲呢喃。
鄭國沒有說完,隻是猛地灌下一大口酒,似乎想用酒精麻痹那些痛苦的記憶。
李明衍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感受著這個表麵冷靜的水利專家內心深處的傷痛。
"鄭國苦笑一聲,"天道有輪回,我本以為韓國會漸漸強大起來,沒想到..."
"更加式微。"李明衍接過話頭。
"正是。"鄭國點頭,目光黯淡,"長平之戰後,六國再無力與秦國匹敵。韓國尤為可悲,夾在各國之間,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我親眼看著故土一寸寸被蠶食,親耳聽著同胞一批批被屠戮的消息。而韓國內部卻內鬥不斷,我得罪了權貴,隻好逃了出來,改名換姓,流落在外。"
李明衍心頭一震。作為穿越者,他知道戰國末期的殘酷——秦國滅六國的過程中,動輒坑殺幾十萬降卒,屠城滅族更是家常便飯。曆史書上寥寥數語的記載,在鄭國口中變成了活生生的慘劇。
"秦國統一天下,看似是曆史必然,卻會以多少生靈塗炭為代價?"鄭國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直視李明衍的眼睛,"李水官自蜀地而來,想必也見過秦軍的手段。"
李明衍沉默。他確實在蜀地見過秦國的鐵血政策——不聽話的官員被立即處死,反抗的百姓被發配充軍,整個社會被恐懼和規訓籠罩。雖然秦國的水利工程也確實造福了一方百姓,但那鐵腕統治下的殘酷,同樣令人心寒。
"所以這引涇入洛渠..."李明衍若有所思。
"是疲秦之策。"鄭國出人意料地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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