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深夜思君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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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如同幽深古井,兩人之間無言對視。牢房裏那盞將盡的油燈,搖曳著微弱的黃光,在牆壁上投下兩道長長的人影,一動不動,仿佛凝固的時間本身。
    聽聞"信陵君"三字,魏般的眸光陡然亮起,如黑夜中的星火,霎時照亮了整個人。他的脊背不自覺地挺直,那股遊學士子的斯文氣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軍人般的鐵血傲骨。
    "信陵君在魏人心中,從不曾死去。"魏般看向窗外的夜空,仿佛那裏有他遙不可及的故國,聲音漸漸熱烈起來,"他是一顆隕落的星辰,即便消逝,餘光依然照耀人間。秦人不理解這種忠誠,他們隻懂服從,不懂信仰。"
    李明衍看著魏般忽然迸發的激情,也被感染,不禁微微坐直了身體。
    魏般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帶著深深的緬懷:"那年我與張耳尚在垂髫之年,信陵君竊符救趙的壯舉就已傳遍列國。每每聽聞,心中便如有烈火燃燒。那一戰之後,我們便立下誓言,此生願獻給信陵君,助他成就一番大事業。"
    "信陵君是何等風采?"李明衍不由輕聲問道,心中竟也生出幾分向往。
    魏般雙眼微閉,仿佛要從記憶深處喚起那尊偉岸的身影。當他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然變得肅穆而神往:
    "先生可曾見過雄鷹立於絕崖之上,雙目如炬,俯瞰萬裏河山的模樣?信陵君便是如此。"
    魏般眼中閃爍著不可抑製的崇敬之情:"當年他率軍歸來,我曾遠遠目睹他立於高台,朝陽自他身後升起,照得鎧甲流光溢彩。三軍將士如潮水般俯首,唯獨他傲然挺立,如中流砥柱,如巍巍青山。那一刻,我便知曉何為真正的英雄。"
    他眼中泛起水光,聲音微微顫抖:"誰能想到,後來那位叱吒風雲的魏國柱石,會收我們這些市井少年為門客?他手把手教我們兵法、韜略,夜深燈盡時,又講述魏國的滄桑與宿命。那些夜晚,先生不曾經曆,便永遠無法體會其中滋味。"
    魏般的眼中湧動著狂熱的光芒,聲音顫抖:"先生可知他為何能得到眾多士子追隨?因他從不以貴賤視人。即便是貧困如我等,他亦以禮相待,傾囊相授。他每日座上賓客滿座,冠蓋相望,絡繹不絕。當年薛公、侯贏、朱亥等三千門客,如同眾星拱月,唯有他是當空皓日。"
    他忽然輕笑一聲,眼中泛起淚光:"最令人刻骨銘心的,是他一雙眼睛。那眼中藏著千軍萬馬,也藏著赤子之心。一眼望去,仿佛能看透你的全部,又仿佛能看到整個天下的未來。無論是君王將相,還是田間農夫,隻要被那目光注視,便如沐春風,心甘情願為之赴湯蹈火。"
    "不過"魏般輕輕搖頭,"世人隻見其風采,卻不知其悲哀。他一生戎馬,為魏國立下不世之功,隻換來魏王日漸加深的猜忌。"
    魏般步向窗前,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削鐵般的輪廓:"信陵君破秦於崤山之後,本可大舉西進,一舉吞並半壁秦地。但魏王懼怕他功高震主,急召他回朝,剝奪兵權。一代謀主,就此失勢,隻能日日酣醉於酒,以麻痹那顆仍為魏國跳動的心......"
    他停頓片刻,眼角瑩潤,聲音哽咽:"最後,他隻能飲酒自盡,帶著無盡的遺憾與不甘,離開了這個負了他一生的世界。"
    李明衍看著魏般眼中的淚水,心中也湧起一陣莫名的傷感,仿佛自己也曾親眼目睹那位傳奇人物的隕落。
    "然而,"魏般忽然抬頭,眼中的淚水已被一種堅定的光芒取代,"先生可知,信陵君臨終前的三年,並非無所作為。他秘密構建了魏國的"底籌"——一種即使在他死後,依然能護佑魏國的力量。"
    "這"底籌"究竟是何物?"李明衍不由追問。
    魏般搖搖頭,神秘地微笑:"恕我不能詳說。隻能告訴先生,這是能讓魏國成為永遠不可能被攻下的國家的大計。"
    聽著魏般娓娓道來信陵君的種種事跡——他的智慧、膽識、謀略、以及對門客的慷慨與對祖國的赤誠,李明衍也不禁為之動容,心中生出一絲遺憾,隻恨自己沒有機緣得見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
    牢房內的油燈突然爆出一星火星,嘶嘶作響,似乎在提醒時間的緊迫。魏般驚覺,看了看窗外漸變的天色,急切地靠近李明衍:
    "先生,時不我待。與我同去吧,魏國需要您這樣的人才。"
    他語氣懇切,目光灼灼:"如今魏國未有謀主,以先生的才華與見識,將來未必不能勝任此位。我與張耳願傾全力相助,共護大梁。"
    李明衍看著魏般眼中燃燒的熱忱,一時竟有些動容。但隨即,他又想起了都江堰的流水、涇水渠上的民夫、以及自己對於這個時代的期許與責任。
    "多謝魏兄厚愛,但恕難從命。"他緩緩搖頭,語氣堅定卻溫和。
    "為何?"魏般不解地問,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因為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人。"李明衍苦笑,"我的才學有限,隻懂水利一道,對朝堂權謀、兵家之事一竅不通。那些你眼中的先見之明,不過是些僥幸的猜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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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道出的是,那些預見未來的能力,隻是因為他已經知曉了這個時代的一些走向。
    "更重要的是,"李明衍繼續道,聲音低沉而堅決,"我始終相信水利之道在於潤澤萬物,而非淹沒敵寇。我不願卷入複雜的漩渦。"
    他看著魏般的眼睛,聲音變得更加溫和卻決然:"魏兄,有些路注定要獨自前行。我或許沒有看清自己的路,但至少知道那不是魏國的方向。恕我不能與你同行。"
    窗外,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牢房內的暗影漸漸消退。牆上懸掛的殘燈發出最後一絲光亮,隨即熄滅,隻剩一縷青煙嫋嫋上升,如同兩人之間即將斷裂的情誼。
    魏般靜靜地看了李明衍許久,忽然笑了,那笑容中既有釋然,也有遺憾:"我本該想到的,先生從來不是能被束縛的人,無論是被秦牢所囚,還是被魏國所用。"
    他整了整衣冠,神情忽然肅穆起來:"天亮了,我該走了。身份已暴露,我不能再回水工隊伍。此後我將返回大梁,再續信陵君未竟之業。"
    "至此一別,不知何日能再相見。"魏般聲音平靜,眼中卻湧動著複雜的情感,"先生,珍重。"
    李明衍心頭一震,猛然意識到這或許真是永別,一時難以言語。他站起身,走向魏般,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在這個動蕩的亂世,能有一個真正懂你、信你、願為你赴險的朋友,是何等珍貴;而又不得不與這樣的知己分道揚鑣,又是何等痛苦。
    最終,他隻是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魏般的手。
    兩人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魏般深深地看了李明衍最後一眼,忽然抬手拭去眼角的淚水,嘴角勉強揚起一絲笑意:"若有朝一日,先生重獲自由,魏國的大門始終為你而開。"
    說罷,他轉身向門口走去。推門的瞬間,晨光如水般湧入,將他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而孤獨。他沒有再回頭,背影挺拔如鬆,漸漸消失在拂曉的光芒中。
    李明衍佇立原地,凝視著那扇敞開的門,仿佛能透過那裏看到更遠的地方——看到命運的分岔路口,看到曆史的洪流,看到每個人注定要走的不同道路。
    ··········
    天色微明,東方泛起一線魚肚白。一支車隊穿行在崎嶇的山徑上,馬蹄聲踏碎了清晨的寧靜。車隊不算長,前後不過三五輛,卻有三十餘名甲士護衛,行色匆匆,直指鹹陽方向。
    領頭的四輪馬車外裹黑色油布,車簾緊閉,車身隨著崎嶇路麵顛簸不止。車內,一名四旬左右的男子閉目而坐,麵容清瘦,鼻梁高挺,眉宇間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身著綠色儒衫,腰間係玉帶,衣褶間散發出一絲淡淡的墨香。
    "大人,前方便是函穀關了。"車外傳來低沉的通報聲。
    男子緩緩睜開雙眼,眸光如電:"早做準備,莫要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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