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字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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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散去,李明衍發現贏嘉在等他,二人正欲返回水署,卻被一位著青衣的中年男子攔住。
"在下呂相國府上長史,奉相國之命,特邀李都水明日午時到相府一敘。"那人恭敬地遞上一封火漆封好的邀請函。
李明衍接過帖子,隻見上麵寫著"恭請都水長李明衍先生蒞臨敝府,共商《呂氏》水利篇章事宜"幾個字,筆力遒勁,顯是出自名家之手。
"相國的書?"李明衍有些意外。
來者臉上泛起一絲自豪:"家主多年來廣納天下賢才,集眾智編撰一部會通百家之作。今聞李都水水工絕藝,欲請先生指點水利篇章。"
李明衍略一思索,鄭重應道:"明日必當準時拜訪。"
長史躬身告退,李明衍與贏嘉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訝異。
贏嘉意味深長地說:"相國為人,非常人可度。李先生明日前去,當謹言慎行。"
次日午時,李明衍按約來到呂府門前。
呂府雄踞鹹陽城東,占地極廣,高牆深院,大門上"相國府"三字金光閃爍。門前車馬不斷,往來賓客絡繹不絕。
"李都水可是來見家主?"門前管事認出李明衍,立刻迎上前來。
李明衍點頭,隨即被引入府中。一路行來,隻見庭院錯落有致,鬆柏蒼翠,假山池沼點綴其間,處處顯出主人的雄厚財力與精致品味。
更令李明衍驚訝的是,庭中廊下,各處亭台,處處可見三五成群的學者在激烈辯論,或執簡而讀,或揮毫而書,場麵蔚為壯觀。
管事見李明衍訝異,解釋道:"家主廣招天下名士,目前府中食客三千餘人,內有儒、法、道、墨、名、陰陽、縱橫等各家高人。"
穿過數進院落,來到一處幽靜的後園。園中一座竹林環繞的小樓前,坐著一位中年男子,正低頭翻閱竹簡。
"家主,李都水到了。"管事輕聲稟報。
呂不韋抬頭,一見李明衍,立刻放下竹簡,起身相迎:"李都水遠道而來,呂某深感榮幸!"
與朝堂上的威嚴不同,此刻的呂不韋麵帶和煦笑容,舉止溫文爾雅,宛如一位飽學之士,而非一國之相。他親自引李明衍入座,奉上熱茶,態度謙和得令人難以置信。
"李都水初來相府,不知可有何感想?"呂不韋問道,眼中閃爍著智者的光芒。
李明衍如實答道:"相國府規模宏大,學者雲集,令人歎為觀止。"
呂不韋捋須而笑:"不過是聚幾位朋友論學罷了。"
他示意左右退下,親自為李明衍添茶:"李都水在朝議上的表現,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水利規劃,既合民生所需,又不偏不倚,實在難得。"
"相國過獎了。"李明衍謙虛道,"不過是本分之事。"
呂不韋端起茶盞,目光如水般平靜,卻又深不可測:"說起來,我對李都水卻知之甚少。聽聞都水出身非常人,以往在何處學得如此精湛水術?家鄉可是水鄉?"
李明衍心中一凜,表麵卻不動聲色。呂不韋看似閑話家常,實則暗中試探。作為穿越者,他的背景本就經不起細究,必須謹慎應對。
"家鄉確實靠水,自小見慣水患。"李明衍不急不緩地答道,將話題隱晦地引向技藝而非身世,"至於水工之術,多是遊曆各地所得。禹貢水道,都江堰工,涇水渠道,皆曾親眼所見,加以研習。"
"都水說話滴水不漏啊。"呂不韋不動聲色地又問,"敢問令師何人?能教出這般水利奇才,必是當世大家。"
李明衍微微一笑:"說來慚愧,無甚名師。不過是見一處水患,思一處解法,日積月累罷了。若要說師,當以大自然為師。江河湖海,泉湧潮汐,皆有其理,觀之悟之,自有所得。"
"妙哉!"呂不韋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也不知是欣賞李明衍的見解,還是欣賞他的巧妙周旋,"無師自通,才是大才。我看李都水不止水術精湛,更有處世之道。這般人物,竟少有人知,當真是藏而不露啊。"
李明衍察覺到對方話中有話,不卑不亢道:"水性本就如此,能屈能伸,無形無相,隨方就圓。下官不過效法水性罷了。"
呂不韋微微頷首,忽然話鋒一轉:"不知李都水可聽說過我編撰的書?"
"略有耳聞。"李明衍小心回答。
呂不韋眼中閃過一絲欣賞:"我素來喜好學問,雖為政務所擾,卻也不忘讀書著述。這些年來,匯集眾家之長,編撰一部《呂氏》,欲為天下留下些許智慧。"
他從書案上取出一卷厚重的竹簡,遞給李明衍:"今日邀請都水前來,正是想請教水利篇章。敝作雖已成型,然水利一事專業至深,非專家不能盡述。"
李明衍接過竹簡,隻見上麵寫著《審時》、《任地》等篇目,內容涉及農時、水土、耕作、灌溉等方麵,言簡意賅,切中要害,絕非淺薄之作。
"相國博覽群書,見識超群,在下不敢妄言指教。"李明衍謙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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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詼諧一笑:"李都水何必過謙?呂某雖好學,卻非水利專家。知人善任,才是為政之道。若都水能分享經驗,善莫大焉。"
這種詼諧親切、求知若渴的態度,與李明衍想象中的權勢相國判若兩人。他驚訝於呂不韋的複雜多麵——既有政治家的銳利,又有學者的謙虛;既有商人的精明,又有文人的雅致。
李明衍仔細閱讀竹簡上關於水利的段落,發現其中雖然見解不凡,但在細節上確有可商榷之處。他沉思片刻,決定直言不諱。
"相國著作精妙絕倫,然微臣鬥膽,對這段描述有些小見。"他指著竹簡上一段話說道,"此處言"開渠宜平緩有序",依微臣之見,或可改為"開渠宜順勢疏導,平緩有序"。順應地勢開渠,可省工半功。"
呂不韋眼前一亮,連連點頭:"妙哉!順勢二字點出精髓!"
他又指著另一段:"這裏說"蓄水以備旱荒",微臣以為可改為"蓄水調節,以備旱澇"。水庫既可蓄水防旱,也可攔洪防澇,一舉兩得。"
呂不韋擊掌讚歎:"李都水一語中的!調節二字,盡顯水工奧妙!"
如此這般,李明衍共指出六處可改進之處,每處隻增減一兩字,卻令文意更為精準。呂不韋聽得連連稱善,當即命人取來筆墨,親自修改。
"有李都水這樣的水利大才,真乃秦國之福!"呂不韋由衷讚歎,"若非都水指點,呂某著作如何能臻至完美?"
正談得投機,忽聽外間有人通報:"徐方士求見。"
"請進來吧。"呂不韋答道,轉向李明衍解釋,"徐福乃難得奇才,精通方術,也常為吾書提供見解。"
李明衍心中一緊,涇水之渠的危險場景如潮水般湧入腦海——渠底通水的刹那,鄭國的最後眼神,徐福要奪取機關時的冷酷麵容……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他強自鎮定,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竹簡,暗中卻已繃緊全身。
隨著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徐福邁入室內。見到李明衍,他先是一愣,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隨即掩飾性地拱手行禮:"原來李都水也在,久違了。"
那聲"久違"仿佛帶著某種深意,令李明衍背後微微發冷。他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緩緩起身回禮:"徐方士別來無恙。"
兩人目光短暫交匯,如刀劍相擊,無聲卻有力。李明衍從徐福平靜的眼神中讀出了警告——過往之事,不可輕易道破。
呂不韋銳利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似乎察覺到了某種異樣,卻不動聲色地笑道:"你二人早有交集?那就更好了,今日正好共同為吾書獻策。"
"涇水之時有過幾麵之緣。"徐福淡然答道,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李都水的水工之術,徐某佩服得很。"
李明衍心知這話中有話,微微頷首:"徐方士精通陰陽五行,造詣非凡,在下也深感敬佩。"
表麵上看,兩人相互恭維,氣氛和諧,但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平靜表象下暗流洶湧。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如同一場無聲的較量。
"我正與李都水討論《呂氏春秋》中的水利篇章。"呂不韋介紹道,"都水見解精到,令人佩服。"
徐福意味深長地一笑:"相國廣納賢才,成書在即,可喜可賀。"
三人又談了一陣學問,主要圍繞水利、天文與農事,倒也融洽。李明衍注意到徐福與呂不韋言談甚歡,顯然關係匪淺。這位神秘的方士,不僅與秦王交好,還與相國有所聯係,其身份愈發撲朔迷離。
辭別之際,呂不韋親自送至庭院,叮囑道:"李都水若有水利難題,盡可來府中商議。府中藏書萬卷,或有助益。"
李明衍謝過告辭,剛走出府門不遠,忽見一個熟悉身影閃入旁邊的小巷。他微一遲疑,隨即跟了過去。
巷中,徐福正靜候在那裏。
"李都水,相談可還愉快?"徐福語帶譏誚,"相國博學多才,風度翩翩,令人敬佩啊。"
李明衍警覺地後退半步,心中盤算著徐福此番警示的真實目的。
徐福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光芒:"李都水,涇水一役後,你我雖有嫌隙,但今日我卻要提醒你一句。"他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水渠機關雖險,卻不及朝堂暗流。眼下之局,你初入朝堂,恐怕還不了解其中凶險。相國表麵風雅,實則手段狠辣。其門客遍布朝野,耳目眾多,一言一行皆在掌控之中。"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王上將都水一職托付於你,必有深意。你若真為秦國水利著想,就該明白自己身處何等位置。我們之間的過往,不過是更大棋局中的小小一步。你我雖非同路,卻也不必為外人做嫁衣。"
李明衍凝視徐福片刻,試圖看透這個謎一般人物的真實意圖:"閣下與相國似有交情,卻又在此警示於我,用意何在?"
徐福不答反問:"李都水,我問你,若水流湍急,你是選擇順流而下,還是尋找支流避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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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李明衍回答,徐福拱手告別,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尾,隻留下一句若有若無的話語:"別忘了,水道之爭,終歸是為了控製水流......而非被水所控。"
李明衍思索著徐福的話,緩步走向自己的住所。徐福此人詭譎多變,既是敵手又似同盟,其真實意圖難以捉摸。
李明衍沉浸在複雜的思緒中,直到進入院門,才被眼前景象驚得呆立當場。
院中堆滿了大箱小箱,每箱打開一角,露出裏麵閃閃發光的黃金。那金光耀眼,甚至刺得李明衍眼睛微微生疼。
"這是何物?"李明衍震驚地問守門小童。
小童恭敬答道:"回先生,這是呂相國送來的。說先生對《呂氏春秋》提出了六字修改,按照"一字千金"之約,特送六千金作謝。相國還說,此事已在城中公布,以示重視學問。"
"一字千金……"李明衍如遭雷擊,呆立原地。
作為穿越者,他當然知道這個後世聞名的典故,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親眼見證,更沒想到自己竟成了這個典故的主角!六個字,六千金!以當今物價,這筆錢足夠建造一座小城,或養活數千戶人家一年有餘。這手筆之大,令人瞠目結舌。
他回過神來,頓覺毛骨悚然。這分明是呂不韋精心設計的圈套——以重金籠絡,名為賞才,實則是要將他納入麾下門客之列。更可怕的是,既已在城中公開,無論收與不收,他都已經被迫站隊了。
"立刻去請贏公子前來!"李明衍急令道。
贏嘉聞訊趕來,剛踏入院門,便被滿院金光所震懾。他那一貫平靜的麵容也不禁微變:"這是……?"
李明衍將事情經過一一告知,苦笑道:"沒想到相國如此手段。我一不小心,竟落入早已設好的陷阱。"
贏嘉聽罷,並未立即開口,而是緩步繞著那堆黃金走了一圈,眉頭緊鎖。良久,他才沉聲道:
"此事遠比表麵複雜。相國此舉,明麵是賞才,實則一箭三雕:其一,將李先生收為門客,擴大派係;其二,向外昭示相國重才愛才,提升聲望;其三,更為關鍵的是——"
他停下腳步,目光如炬:"公開此事,是要讓長信侯一係與大王都知道,李先生已是呂係之人。如此,長信侯必視先生為敵,而大王則會猶疑先生是否可信。"
李明衍苦笑道:"相國此計,可謂精妙。若收,則從此被視為呂黨心腹;若不收,則與相國公開決裂,必遭排擠打壓。進退兩難,腹背受敵。"
贏嘉眉頭緊鎖,在院中來回踱步,忽然停住腳步,沉聲道:"此事看似棘手,實則暗含轉機。"
"轉機?"李明衍急切地問。
贏嘉點頭:"當今朝局,呂派與嫪係明爭暗鬥,表麵水火不容,實則共同威脅王權。這兩股勢力,一個掌握朝政財權,一個占據後宮軍權,隻有互相製衡,才能各自安全。"
他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兩派之爭,表麵看是為了各自利益,實則共同擠壓王權。大王雖年輕,卻已看透此點,故而培植第三股力量,以求自強。水署之設,任命於你,正是大王布局之一步。"
李明衍心中一震,想起秦王臨別時的叮囑:"朝中局勢複雜,卿隻需秉公辦事,不必偏向任何一方。寡人自有考量。"
原來大王早已看透,並提前警示於他!
"那依子嘉兄之見,這黃金當如何處置?"李明衍問道。
贏嘉緩步走向金箱,輕拂箱邊塵土:"此金若留,則入相國門下;若不留,則得罪相國。然,尚有第三條路——將此金以呂相國名義,全數捐給鹹陽水利改造工程,專門用於加強王宮水利係統建設。"
李明衍頓時眼前一亮,拍案叫絕:"妙哉!這一招真真是高明!既表示接受相國厚禮,給足麵子;又將金錢公開用於王宮水利,顯示我們忠於職守,不涉黨派;更能加固王宮水利,令嫪毐無話可說。一石三鳥,巧妙至極!"
贏嘉微微一笑:"更重要的是,此舉能向大王表明我們的立場——敢於獨立處事,不為外力所動,甚至敢於冒兩不討好的風險,又專注本職,全心為國效力。"
李明衍看著贏嘉,眼中滿是讚歎:"子嘉兄果然深諳政道。若非有兄相助,我恐已陷入困局。"
贏嘉擺手:"李兄過謙了。你對朝堂之爭,已有深刻觀察。"
"當前朝局,任何一方勢力過大,都將威脅王權根基,但是兩虎相爭,又是共噬王權。"李明衍深沉地說,"他們爭鬥越激烈,越會壓縮大王的空間。我們若偏向任何一方,都將失去獨立立場,成為他人工具。"
贏嘉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大王處境艱難,進退維穀。我等唯有堅守本心,不為所動,方能在這場暗流湧動的角力中保全自身,也為王上分憂。"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李明衍忽然明白,眼前這位質子王族,與自己這個穿越者,在這複雜的朝堂上反而因各自獨特的身份和視角,能夠看清局勢,超脫派係,成為真正的同盟者。
贏嘉深深地看了李明衍一眼,眼中滿是讚許:"李兄終於參透了。我們的使命,不隻是治水而已。"
兩人相視而笑,眼中滿是相知相惜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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