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一語叫破逆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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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陽似火,六月末的長安委實酷熱難當,身為七世紀全球唯一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承載無數人畜吃喝拉撒的應許之地,有些熱島效應也在所難免。
    不少周邊縣府走到長安的第一感覺就是熱,隻要過了城門,就仿佛穿越了一道屏障,肆虐的熱浪侵襲全身,不經意間就沁濕了衣裳。
    可這熱浪卻抵不過鄉民的熱情,四方湧動的人群不停歇的向著鴻臚寺的方向聳動著,仿佛鐵砂一般繞著磁石流動。
    “太小,太小,你這娃娃看清楚了!這裏是官府招工,可不是黑了心的地主劣紳,莫說你已然十三,業已成家,就是十五歲零十一個月又如何?
    上頭的旨意規定死了,隻要十六歲往上!便是差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行!滾滾滾,你讓老子通融,老子出了事誰與我通融?”
    “某家天生神力……”
    那胥吏挑挑眉毛,指指案台上豎著的長槊說道:“也不是沒有通融的餘地,看見了嗎?那是某家尚書大人的隨身兵刃,你若能舉起來耍弄一圈,某家也認了。”
    擠在隊伍前方的小夥子頓時竊喜,心道這每日一百八十文的工錢合該小爺掙!而後二話不說上前抄起長槊,卻不料剛拿起來就險些閃了腰。
    那少年連連呼痛,怒罵道:“誰家槊戟用混鐵棍做柄?不都該是柘木杆嗎?你這廝忒也壞了心肝。”
    胥吏嘲諷道:“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那槊杆上還有刀劈斧鑿之痕,乃是真正的戰場殺器!吾家尚書大人亦年不過十六,能耍的這般兵刃的才叫天生神力!至於你?回家再打熬去吧。”
    現場響起一陣哄笑,有那好事的還捏捏少年的臂膀,扯出一個誇張的嫌棄表情,鄙視的意味很是濃重。
    後邊排隊的人群也不斷叫嚷:“兀那小子不成,倒是讓道啊!官老爺說了年歲不足就是不足,娃娃還是回去吃你娘子的奶去吧。”
    “讓某家先來,某家今年二十有五,正是出力氣的好時候。”
    “排隊,排隊!沒看打出去好幾個哩?你再瞪某?小心乃公不客氣!喲嗬?還怎麽個不客氣?大人!大人!有賊廝插隊,大人你快看呐。”
    崔堯端坐在一丈見方的青蓋之下,除了官府,內裏是片縷也無,可這也阻擋不了崔堯汗如雨下,他無奈的看著嘈雜的人群,心道大唐的文明建設還需加強一下。
    罵娘的、推搡的不一而足,丟鞋的,摳腳的比比皆是,一上午抓了七個竊取荷包的偷兒,打斷了三個拍花子的腿腳。
    金水河裏還擠著不少因為插隊被推進去的閑漢,更可氣的是這些閑漢不以為恥,反而在河裏叫囂著涼快!
    在遼東殺人殺慣了的崔堯,不止一次對自己做心理建設:在國內,在國內,不可妄造殺孽,都是自己人……
    尼瑪,自己人也不能這麽犯蠢呐?大庭廣眾之下,重重金吾衛的護持之中,你他媽拍花子拍在官府眼皮子底下,你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呐。
    尼瑪,還有臉喊天理何在?要不是金吾衛攔著,武德充沛的大唐閑漢能生吃了你,你信嗎?長安百姓往上數十八代,有幾個沒有食人的基因?真當史書上的人相食是說笑嗎?
    崔堯煩躁的扯扯官服,對著板正的房遺愛說道:“舅舅,你在這裏盯著點,某去換套衣衫,這天氣熱得邪性,某家耐不住。”
    房遺愛看著頭頂的天青色華蓋,疑惑道:“怎麽就耐不住了?你舅舅我連汗都沒出。”
    崔堯搪塞道:“許是在遼東待慣了,反不耐關中的氣候。”
    房遺愛解釋道:“心靜自然涼,我看你是性子太燥。”
    神他媽的心靜自然涼,少年火力壯聽過嗎?吾等少年自是比不了你們中年人,我們少年早上起來都不扶腰好嗎?
    崔堯沒再言語,一扭頭就鑽進了鴻臚寺,穿堂過屋,一路溜著小道就奔向了甘露殿。
    推開殿門,崔堯喊了一嗓子卻沒見到人,於是自顧自的翻箱倒櫃,找出來幾件居家常服,樣式都是不起眼的服色,可質地卻不俗,薄而不透,端端的夏日好物。
    崔堯也不嫌棄是旁人穿過的,三兩下就把自己扒了個精光,而後將常服套在身上。
    唐人袖袍寬大,又是交領,自然沒有穿不下的道理,隻是原本遮住小腿的深衣,此刻剛好遮住膝蓋。
    崔堯又翻出一條褌褲古代內褲,類似平角褲),徑直套上,原本寬大的褌褲正好將將貼身。
    ”不錯,簡直是量身打造,是某家的了。”
    這些衣物都是李承乾準備外出時準備的裝扮,崔堯心裏門清,這種常服,凡是那廝穿過一次的一般都直接丟棄掉了。
    唐人的染色技術不錯,可惜色牢度一般,大戶人家的常服通常穿不了幾次就掉色掉的一塌糊塗。
    因此,越是輕薄的衣服,越是不耐穿。
    這種色彩深沉的,一看就是不曾穿過的,故而崔堯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崔堯穿戴整齊,順手取下殿內冰山上鎮著的葡萄釀,一口吞下,才心滿意足的靠在盛放冰山的釜耳上,活像個癮君子一般,久久不願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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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還沒等崔堯緩過氣來,就聽得殿內的屏風後邊傳來一道幽幽的戲謔聲來:“崔家弟弟好生灑脫啊。”
    崔堯頭也沒抬,攤在冰釜上,沒好氣的說道:“既然打定主意噤聲,何苦又自找尷尬?某家隻不過是過來躲個清涼,武姐姐此時出言打趣,卻是大大的沒趣。”
    屏風後傳來一陣嬌笑:“這般說來,你這小混蛋知道本宮在屏風之後?”
    崔堯大剌剌的說道:“原先不知,但某家換衣時,卻不巧聽到屏風後的呼吸加重,想來是某家粗魯,驚擾了娘娘罷。”
    “嗬嗬,弟弟當真有趣,嘖嘖,不過是幾年光景,弟弟當真是長大成人了。”
    “某家不是那個意思,娘娘也莫要說些不明意義的話,某家還小,尚聽不懂。”
    “哎呀呀,這些活潑有趣的俚語,還是本宮從先皇的手劄裏看到的,據先皇自承,還是學自你師父哩。
    他老人家說你師父這個怪人對某些成語有自己的見解,解釋起先賢的典故,總是簡單粗暴,惡意充盈,弟弟是在裝傻嗎?”
    崔堯沒好氣的掏出一塊冰塊砸向屏風,怒道:“大熱天的,別老是語帶曖昧,不怕擦槍走火嗎?”
    屏風後靜了片刻,聲音轉為悠然 :“擦槍走火是你那個時代的典故嗎?崔家弟弟?”
    崔堯漫不經心的說道:“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不知所謂。”
    武照漫步從屏風後走出,衣著卻與崔堯此時一般無二,唯一刺眼的卻是,那武貴妃赤裸的雙足上,竟套著一雙紅色皮革製作的高跟鞋!
    “哈哈,果然如此,你一眼就看到了妾身最紮眼的地方,換做常人隻怕隻會朝著妾身胸口看哩。”
    崔堯將手蒙在眼上,扭頭道:“還請娘娘自重,最起碼把腰帶紮緊,都快抖出來了。”
    武照竊笑道:“怎麽,這不是你那個時代,女子的正常裝扮嗎?”
    崔堯本就不是一個躲躲藏藏的人,於是放下手,盯著武照說道:“娘娘又是如何知曉的?”
    “不裝了?”
    “明人不說暗話,還請娘娘告知。”
    “切,沒趣。”
    武照轉身收攏了衣衫,踢踏著細高跟,嫋娜地坐到了李承乾平日批閱奏疏的榻上。
    “莫四處看了,皇後娘娘今日有些不適,陛下去那裏作陪去了,今日多半不會來的。”
    崔堯聞言也不再四處打量,扭身盤腿坐在地上,背部依然沒有脫離冰釜,可見他也沒有多緊張,多半更在意那點寒涼。
    武照幽幽的說道:“妾身一向自以為不算笨,聰慧之處更是不讓須眉。”
    “所以呢?聰明就能看出來某的來處?這天下的聰明人浩如煙海!”
    武照端坐在榻上,慵懶的說道:“你或許知道,妾身曾在你師父的暗室裏居住過一年。”
    崔堯一凜,莫非房驕這個篩子又不密了?可嘴上說的卻是另一套,崔堯義正言辭的說道:“說話就好好說話,別老是妾身妾身的,某聽著實在不舒服,別讓你在某家的評價中落了身份。”
    武照聞言竟是反應頗大,隻見她連忙正襟危坐,亦是將雙腳盤在襦裙之下,唯一有區別的就是武照是側身盤坐,看起來寶相莊嚴了不少,可在崔堯眼中,那股子純欲的糟糕風格反而更加濃重了。
    “這麽說,本宮在史書上果然大有作為?是更像長孫皇後?還是……呂後?”
    崔堯搖頭,沒有回答,反而問起:“既然陛下讓你看到了先皇的手劄,那麽你就沒看到關於你的部分?”
    武照搖搖頭:“妾身……你我姐弟相稱如何?”
    “再好不過。”
    武照聽到崔堯答應,眼中爆出神采,仿佛被認可了一般興奮,隨即癱軟了身子。
    ”姐弟也沒有這樣的,你給我盤好!”
    武照疑惑道:“不是說那個時代沒有男女大防了嗎?”
    崔堯回想起姥爺那該死的富二代身份,對自己屌絲的出身略有幾分憤懣,遂違心的說道:“你理解錯了,隻是婚姻比此時開明,男女大防還是要的!”
    “it"s a pity!!!”武照恍然大悟道。
    這次輪到崔堯震驚了,隻見他瞪大雙眼,低聲喊道:“你說啥?”
    “我說太遺憾了,怎麽?你聽不懂?姐姐就說這這文字推敲出來總歸是不妥,不曾想你都聽不懂,看來還是弄錯了。”
    崔堯劍指如刀,好像精分了一般:“你倒是沒有說錯,某家也能聽懂這句話,可某家不明白的就是,你憑啥會說這鳥語?誰教你的?莫非你也是個偷渡客?”
    武照捂嘴笑道:“怎可能?妾身……姐姐若是如你一般,又怎會困在皇宮,甘做這金絲雀呢?”
    崔堯平複了心情,知道這裏麵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信息,陡然想起這婆娘總是對自己有意無意的親近……
    莫非不是無端發浪?而是另有所圖?
    “姐姐還是說個清楚吧,莫要讓弟弟瞎猜。”
    “好吧。”
    武照端坐在榻上,眼中流露出回憶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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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從哪說起呢?姐姐十幾歲時就被兄長賣做商人婦,可歎姐姐那位夫婿雖說是個頂好的人,可惜先天不幸,大抵算是個天閹吧。”
    崔堯搖頭:“你這說的也太說來話長了,這些事某家也曾聽聞過,可以略過。”
    武照白了崔堯一眼,心道此人也是個不解風情的,忒會煞風景。
    於是沒有搭理,自顧自的說道:“姐姐原是恨我娘的那兩個畜生的,可自打嫁人之後,恨意卻漸漸淡了。
    或許弟弟會說姐姐是個沒出息的,可姐姐自有自己的是非觀。
    我那夫君雖說身有殘缺,可性子卻是天下一等一好的。
    彼時,婆家有人嫌棄夫君耗費家財,卻娶了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嗬嗬,對此冷語不斷。
    可夫君從來都是護持在姐姐左右,從來沒讓姐姐受過任何冷眼。
    姐姐知道,夫君也是在成親之後才知道自己的毛病,對於此事,他並沒有遷怒於人,反而對我深懷愧疚。
    姐姐那時才得知,這世界上還有這等良善的男人!我憐惜他,卻從不覺得他可憐,反倒比起我那兩位兄長,讓姐姐第一次得到了這世間真正該有的情感。
    後來……我那良善的夫君終歸是福氣太薄,也或許他也想早早投胎,好重新做人,於是不過是一場風寒,就草草離世。
    姐姐不怪他,想必他有他的苦楚,離了這無趣的世界,反倒對他是種解脫。
    自他走後,姐姐又一次感受到了世間的惡意,可姐姐不怕!見識了真正的溫柔之後,些許冷語,不過是窗外風霜罷了,算得個甚?
    再後來,你就知道了,姐姐稀裏糊塗的就被送到了宮裏。
    初時,姐姐也隻以為是我那婆家與官府勾結,把姐姐充作了某個權貴的禁臠,好霸占我夫君的財產。
    可後來當我意識到究竟是誰把姐姐弄到此地之後,我反倒疑惑了。
    這位大唐的九五至尊為何如此不講究?你若要收納天下美色,有的是哭著喊著要進宮的,何必費勁手段大費周章的安排我這一介殘花敗柳?
    你知道我是篤信神佛的,因此我對宿命之說從來沒有抵禦,或許姐姐我當真是個貴人轉世?”
    崔堯不知不覺聽了進去,對於武照這段心路曆程嘖嘖稱奇,心道怪不得這娘們從來不見暴烈,原來心中當真還藏著小確幸,這或許就是某位不著調的嶽父的無心之舉了。
    “姐姐原本對著那人虛與委蛇,可不曾這廝雖說不知為何,對我提防頗深,可在骨子裏卻也是個溫柔的人哩……”
    崔堯暗戳戳想道:這世間除了他的親生弟弟李泰,那廝對誰都挺溫柔的,你指定理解錯了。
    “後來,我才慢慢摸清了他的性子,這廝就是個濫好人罷了,一麵強逼著自己學著些帝王心術,可種種與他相性不合的權術卻又讓他痛苦不已。
    弟弟莫笑,你可知多少次,他曾經故作深沉的布下一條條粗陋可笑的計謀,可又觸及某些違心的東西,反而輾轉難眠,如今想來,既可笑,又有幾分可愛。”
    崔堯摸著鼻子說道:“他背後捅刀子的事,我能記一輩子。”
    武照辯解道:“若你真的歿了,他也就順水推舟由著底下人做去了,他不是個會拒絕人的人,對你如此,對旁人自然也是如此!
    因為他至少能明白哪些人當真是為他所思慮的,不說私心多少,至少沒有害他的心思,這點分辨他還是有的。”
    “他就是耳根子軟,十足昏君一個。”
    “姐姐也知道,可你捫心自問,當你登門鬧事的時候,有哪個君王能容的你那般胡鬧?數遍史書,也可說亙古未有吧?”
    “那是他心虛!”
    “真正的帝王,何曾有這種無用的情愫?”
    崔堯攤攤手:“好吧,我承認,我之所以沒翻臉,也是因為他這棉花性子,屬實讓人上不了頭。就好像一拳懟在那廝臉上,那廝隻會不服氣的說,你沒吃飯嗎?我都沒有疼死!遇上這麽個貨,誰還能和他當真不成。”
    武照笑道:“就是這般,姐姐也沒有遇見過這種人哩,姐姐以前也曾想過,既然混入了深宮,若不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功業,屬實太可惜了。
    可一來姐姐亦是身有殘缺,二來這廝綿軟的性子又屬實讓人狠不下心……
    當真是欺負了他,都怕他哭著上不來氣,簡直太可惱了。”
    崔堯想想自身的勢力,又想想對麵這位應有的豐功偉績,不得不承認傻逼有傻福。
    “可是,你還是沒說,你究竟是怎麽知道某家的來處的?”
    崔堯思忖過來,連忙找回話題,他媽的,這樓都快讓這娘們歪到不知何處了。
    武照笑道:“你師父有記錄東西的習慣。”
    “我知道。”
    “你師父還有焚燒手稿的習慣。”
    “所以呢?”
    “據我所知,你師父眼神不太好。”
    崔堯愈發感覺不妙,他大致知道了毛病出在哪裏。
    “在那暗室之中,有個火盆中間是鏤空的,木炭都是堆疊在四周,而在中間的卻是一道氣室。”
    “所以?”
    “我在那暗室中住了一年,無聊之後,曾將整個偌大的暗室收拾了一遍,在某個早已堵死的氣室裏麵,姐姐可是掏出了比妾身還高的手劄呢。”
    崔堯心中的大石落地,心道好人誰他媽寫日記啊,寫給誰看呢?呸,老天劈你未必是因為你是偷渡客,或許當真是看不得賤人。
    “那你說的鳥語呢?”
    “哦,有好多對照文件,行數相等,連那些奇怪的句讀都一般無二,你說文字不同,可句式都一樣的東西會是什麽呢?
    姐姐認為或許是一種暗語吧?因此那種奇怪的暗語,妾身經過一年時間的對照研讀,算是弄明白了大半。”
    崔堯沉默不語,心底卻有一絲悲涼。
    “弟弟為何不說話?”
    “莫吵,我感覺我像個蠢貨。不對!讀音呢?你作何解釋?”
    “因為還有先皇得手劄啊,先皇手劄中亦有兩種文字對照,可讀音卻是用反切法標注出來的,二人還用這暗語傳過書信哩,你要不要看看?妾身這裏存著不少哩。”
    “不要不要,我奉勸你,這種鳥語少看少說,某家看見就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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