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泥孤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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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硯秋醒來時,喉嚨裏灌滿了河泥的腥氣。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蜷縮在汴河堤岸的蘆葦叢中,後背的傷口已經結了血痂,稍微一動就扯得生疼。昨夜陸錚帶人抄家後,他被扔進了化人場,卻在屍堆裏爬了出來,一路跌跌撞撞逃到了這裏。
    手指摸到懷裏的半張漕運密賬,已經被血浸得發硬。他緩緩展開,上麵歪歪扭扭記著幾行字——"甲字三號題船,卯時三刻過虹橋"、"丙字七號,夾層鉛塊二十七斤"。這是父親臨死前塞進灶台下的東西,如今成了唯一的線索。
    遠處傳來鍾聲。陳硯秋抬頭望去,大相國寺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泛著冷色。今日是父親頭七,按禮該在家中設靈,可陳家那間茅屋怕是早被漕運司的人一把火燒了。
    "小郎君要買紙錢麽?"
    沙啞的聲音從背後響起,陳硯秋猛地轉身,差點撞翻一個老嫗的竹籃。籃子裏堆著粗糙的黃紙和紮成元寶狀的錫箔,都是祭奠用的物事。老嫗枯瘦的手指捏著三炷線香,煙氣嫋嫋上升,混著河霧,熏得人眼睛發酸。
    陳硯秋摸了摸袖袋——空空如也。昨夜逃得匆忙,連半文錢都沒帶。老嫗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皮肉:"沒錢?那便用別的東西抵。"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陳硯秋掙了兩下竟沒掙脫。老嫗另一隻手掀開他後背的破衣裳,露出尚未痊愈的傷口。那些用船釘刻下的字已經結痂,邊緣微微發紅,像四條蜈蚣趴在皮膚上。
    "墨池九竅......"老嫗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孟九皋那老瘋子果然還在找你。"
    陳硯秋心頭一震。這名字他從未聽過,可老嫗的神情卻像是見到了鬼。她鬆開手,從籃底抽出一張泛黃的紙塞給他:"拿著這個去鬼市找"鬻題張",就說是"守宮血"讓你來的。"
    紙上是幅奇怪的圖——九宮格裏填著《論語》的句子,但排列雜亂無章。陳硯秋剛要細看,老嫗已經提起竹籃快步離去,佝僂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霧中。
    汴京鬼市開在舊曹門外的廢河道裏。
    陳硯秋蹲在一艘破船的陰影中,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從麵前經過。有裹著錦袍的富家公子,也有衣衫襤褸的寒門士子,所有人都在低聲交談,眼神閃爍如鼠。河灘上擺著幾十個地攤,賣的都是些見不得光的物件——缺角的官印、褪色的告身,甚至還有用朱筆批過的考卷。
    "新到的慶曆八年禮部試帖經題!"一個缺了門牙的販子高聲吆喝,"隻要三貫錢,童叟無欺!"
    陳硯秋攥緊了老嫗給的黃紙。他沿著泥濘的河岸慢慢前行,忽然聽見一陣癲狂的大笑。前方圍著一群人,中間是個披頭散發的老者,正用樹枝在沙地上劃拉著什麽。
    "璿璣圖!真正的璿璣圖!"老者手舞足蹈,破舊的儒衫沾滿泥漿,"當年蘇蕙娘子能織回文詩,老夫就能背出《五經正義》全本!"
    圍觀者哄笑起來。有人扔了枚銅錢過去,老者卻看也不看,繼續在沙地上寫寫畫畫。陳硯秋擠進人群,發現地上是密密麻麻的九宮格,每個格子裏都填著經書的句子,排列方式與老嫗給他的黃紙如出一轍。
    "孟九皋!"旁邊一個書生啐了一口,"這老瘋子每年放榜日都來鬧一場。"
    陳硯秋心頭一跳。他蹲下身,仔細看老者寫的內容。那是《禮記·學記》裏的一段:"善學者,師逸而功倍,又從而庸之......"但接下來的句子卻被故意打亂了順序,橫豎斜看都能連成不同的意思。
    "小郎君也懂這個?"孟九皋突然湊過來,渾濁的眼珠直勾勾盯著他。老人身上有股陳墨的酸味,花白胡須上沾著酒漬。
    陳硯秋下意識後退半步,後背撞在什麽人身上。轉頭看見個穿褐色短打的少年,正冷眼瞧著他們。少年腰間別著把奇怪的銅尺,尺身上刻滿細密的刻度。
    "別理這瘋子。"褐衣少年拽了陳硯秋一把,"他是二十年前慶曆科場案的餘孽,早瘋了。"
    孟九皋卻突然抓住陳硯秋的手腕。老人枯瘦的手指按在他脈門上,力道大得驚人:"你背上刻著東西。"
    陳硯秋渾身一僵。昨夜自殘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這老人怎會知道?
    "守宮血讓你來的?"孟九皋壓低聲音,酒氣噴在他臉上,"那老妖婆還沒死透?"
    不等回答,老人突然扯開陳硯秋的衣領。後背結痂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周圍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陳硯秋羞憤交加,正要掙紮,卻見孟九皋從懷中掏出個青瓷小瓶,將裏麵的液體潑在他背上。
    劇痛如烈火燎原。陳硯秋跪倒在地,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圍觀眾人驚呼著散開,隻有那褐衣少年還站在原地,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果然是朱砂混著守宮血。"孟九皋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清醒,"你爹陳大,當年在禮部題船上做過手腳?"
    陳硯秋疼得眼前發黑,卻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昏過去。背上火燒般的疼痛中,有什麽東西正在浮現——不是四個字,而是一幅完整的圖案。他看不見自己的後背,但從周圍人驚駭的眼神中,能猜到那絕非常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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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池九竅圖......"褐衣少年喃喃道,"居然是這東西。"
    孟九皋突然拽起陳硯秋:"跟我走。漕運司的人半刻鍾後就會到。"
    陳硯秋踉蹌著被他拖出人群。背後灼熱的痛感漸漸變成一種奇異的麻癢,仿佛有無數螞蟻在皮膚下爬行。經過一處水窪時,他低頭瞥見自己的倒影——後背的傷口在藥水作用下,竟顯出了清晰的紋路:九個小孔排列成環形,中間是個模糊的"禮"字。
    "這是......"
    "禮部貢院地宮的鑰匙。"孟九皋拽著他鑽進一條小巷,"你爹用命換來的。"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金屬碰撞聲。陳硯秋回頭,看見一隊漕丁提著燈籠朝鬼市奔來,為首的正是陸錚。九節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鞭梢沾著的不知是誰的血。
    褐衣少年突然擋在他們麵前:"帶上我。"
    孟九皋眯起眼睛:"文家的"量才尺"?"
    少年沒回答,隻是掀開衣襟露出腰間銅尺——尺身上密密麻麻刻著的不是刻度,而是曆代科舉及第者的姓名。最上方"文雁回"三個字尤為醒目,正是去年新科狀元的大名。
    "文雁回是你什麽人?"陳硯秋啞著嗓子問。
    少年冷笑:"家兄。"
    孟九皋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透著癲狂:"好啊!謄錄所的"朱衣判官",居然派親弟弟來抓人?"
    "我不是來抓人的。"少年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我是來查清慶曆七年那場科場案真相的。"
    竹簡展開,上麵密密麻麻記著人名和銀錢數目。陳硯秋一眼就看見父親的名字——"陳大,漕工,收錢三百貫,丙字號題船鉛塊"。
    遠處陸錚的吼聲越來越近。孟九皋突然奪過竹簡塞進懷裏,拽起兩人就往巷子深處跑:"先離開這!化人場後麵有間破廟,能躲到天亮!"
    陳硯秋跌跌撞撞地跟著,後背的圖案火辣辣地疼。經過一處汙水橫流的拐角時,他聽見文家少年低聲問:"你爹臨死前,可曾提起過"千眼係統"?"
    "什麽係統?"
    少年沒回答,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他後背的紋身。月光下,那些線條正詭異地泛著暗紅色,像是有生命一般微微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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