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芸香詭閣

字數:3631   加入書籤

A+A-


    汴京的梅雨季來得又急又猛。陳硯秋踩著禦街青石板上的積水,水珠順著油紙傘骨滾落,在傘沿積成一道透明水簾。他第三次經過"芸香閣"的烏木招牌下時,終於確認了跟蹤者的位置——那個戴鬥笠的瘦小身影正躲在對麵綢緞莊的廊柱後,左肩微微前傾的姿態暴露了身份。
    "周姑娘不必躲了。"陳硯秋收起油紙傘,水珠濺在芸香閣門前的青磚上,"趙大人說這鋪子有古怪,你來看便是。"
    鬥笠下露出周硯奴半張蒼白的臉。她左臂空蕩蕩的袖管用麻繩紮在腰間,右手卻靈活地翻出一枚銅錢,在指間轉了三圈才扣住。"三刻鍾前進去的舉子還沒出來,"她壓低聲音,"那人是川蜀來的劉弇,去年因"文格卑弱"被黜落。"
    陳硯秋眯眼望向芸香閣的雕花門楣。鋪麵看著與尋常書肆無異,門前懸著"湖筆徽墨"的布招,櫃台後站著個穿杏色衫子的婦人,正用骨簽慢條斯理地挑燈芯。簷角鐵馬在雨中叮當作響,蓋住了二樓傳來的細微腳步聲。
    "柳七娘賣的可不是尋常筆墨。"周硯奴突然抓住陳硯秋的衣袖,獨臂力道大得驚人,"她丈夫是景佑四年科場案被腰斬的謄錄官。"
    陳硯秋肋間的舊傷突然刺痛起來。景佑四年的那場大火燒毀了禮部半座檔案庫,連帶吞沒了當年科舉的所有原始記錄。他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硬物——溫府地窖裏找到的錫盒還在,十二枚青銅號牌隔著衣料發燙。
    芸香閣的門簾突然掀起,劉弇踉蹌著衝出來,臉色比糊燈籠的棉紙還白。他懷裏鼓鼓囊囊地揣著什麽,右袖口沾著團可疑的暗紅。陳硯秋剛要上前,卻見這川蜀舉子猛地拐進小巷,眨眼就消失在雨幕中。
    "該我們了。"周硯奴從腰間摸出個錦囊,倒出幾粒金瓜子,"趙大人給的買路錢。"
    鋪子裏的沉水香熏得人頭暈。陳硯秋的靴底剛沾上內室的波斯毯,就聽見腦後傳來機括轉動的輕響。三排書架無聲地滑開,露出後麵黑漆漆的甬道。柳七娘不知何時已站在暗道口,杏色衫子下擺繡著的纏枝蓮紋在暗處泛著詭異的青光。
    "陳公子是要買紙?"婦人眼角堆起的笑紋裏藏著算計,"寒門學子價,紋銀二十兩一刀。"
    周硯奴的金瓜子叮當落在黃楊木櫃台上。"我們要看真貨。"
    柳七娘的笑容僵了一瞬。她突然伸手按住陳硯秋的右手腕,拇指正好壓在他掌根的繭子上——那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但比尋常書生更靠近虎口。"原來是同道中人。"她鬆開手時,袖中滑出把銅鑰匙,"地字閣,醜時三刻。"
    暗道比想象中深得多。陳硯秋數著步子走下四十九級台階時,周硯奴的呼吸已經變得急促。牆壁上每隔十步嵌著盞龜鈕銅燈,燈油裏混了麝香,燃起來有種接近血腥氣的甜膩。最底層的鐵門前蹲著個侏儒,正用銼刀打磨某種動物的趾甲。
    "新客規矩。"侏儒咧開的嘴裏缺了三顆牙,"搜身。"
    陳硯秋張開雙臂任他摸索。當那雙骨節粗大的手碰到錫盒時,侏儒突然觸電般縮回手指,驚恐地望向柳七娘。"無妨。"婦人從鬢間拔下銀簪,在鎖孔裏轉了七圈,"這位公子身上帶著"冤"呢。"
    鐵門後的景象讓陳硯秋胃部抽搐。十丈見方的石室裏擺著七列柏木架,每列都整齊碼著牛皮紙包的書冊。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天花板——數百個蠶繭大小的蠟丸用紅繩懸在頭頂,每個蠟丸下都垂著寫有人名的竹牌。陳硯秋仰頭辨認最近的幾個:"天聖二年進士王堯臣"、"景佑元年省元楊寘"、"慶曆二年狀元賈黯"……
    "《陰私錄》分三價。"柳七娘從架上抽出本藍布封冊子,"銀錢價記考場醜事,把柄價載家族陰私,人命價存——"她突然用冊子抵住陳硯秋胸口,"生死攸關的把柄。"
    周硯奴的獨臂快如閃電。她劈手奪過冊子翻開,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小楷。陳硯秋湊近看時,發現是某位官員的完整履曆,但每條正經記錄旁都用朱筆標注著秘聞:"天聖八年納妾實為霸占同年遺孀"、"景佑元年主考收受端硯二十方"、"慶曆三年為子科考逼死幕僚代筆"……
    "劉弇買的是這個?"陳硯秋指著最新一條記錄,那裏寫著該官員昨日剛在樊樓密會本屆知貢舉的家仆。
    柳七娘笑而不答。她引著二人走向最裏側的書架,從暗格捧出個紫檀匣子。"寒門學子價最低,"她開匣時露出腕間的金鑲玉鐲——那是犯官妻女沒入教坊司的標記,"因他們最易拿捏。"
    匣中《陰私錄》的紙質明顯不同。陳硯秋指尖剛觸到紙麵就認出了材質——刑部存檔專用的黃麻紙,邊緣還留著被火舌舔過的焦痕。他猛地翻開第一頁,頂部"景佑四年鎖院錄"的字跡讓後頸寒毛直豎。
    "當年燒的是明檔。"柳七娘突然貼近他耳畔,口脂的茉莉香混著腐朽氣息,"暗檔都在老崔判官肚子裏。"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周硯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獨臂撐著的書架被撞得傾斜,露出背後磚牆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陳硯秋湊近辨認,發現是數百個人名,每個後麵都標注著日期和銀錢數。最新刻的一行墨跡未幹:"劉弇,慶曆四年五月初七,紋銀五十兩"。
    "七娘!"侏儒慌張地從門外滾進來,"皇城司的鷹犬往禦街來了!"
    柳七娘臉色驟變。她奪回《陰私錄》塞進袖中,轉身按動書架後的機關。整麵牆的書架突然向內翻轉,露出後麵燒得焦黑的樓梯。"從這兒上去是甜水巷。"她推著陳硯秋往樓梯口走,語速快得驚人,"告訴你家趙大人,他要的崔判官簿在——"
    一聲弩箭破空的銳響打斷了她。柳七娘杏色衫子的肩頭突然綻開朵紅梅,她踉蹌著撞翻燈台,火苗瞬間竄上最近的書架。陳硯秋被周硯奴拽上樓梯時,最後看見的是柳七娘瘋狂撕扯《陰私錄》往火裏扔的畫麵。那些寫著無數秘密的紙頁在火焰中卷曲,竟隱約顯出人臉的形狀。
    甜水巷的暴雨衝散了追兵。陳硯秋在奔跑中發現袖袋裏多了樣東西——不知何時被柳七娘塞入的半頁殘紙。借著閃電的光,他看清上麵記載的生平:
    "陳氏,潭州人,父為天聖五年進士,坐贓流嶺南。女沒入教坊司,景佑元年為禮部郎中溫如玨誕一子……"
    紙頁末尾的朱批被刀刮過,但陳硯秋用指甲輕輕刮擦,仍能摸到凹凸的痕跡——那是教坊司專用的"賤籍"烙印。雨幕中突然傳來周硯奴的驚呼,他抬頭看見巷口立著個戴鬥笠的高瘦身影,那人舉起的手裏握著把熟悉的銅算盤。
    "趙大人?"陳硯秋剛邁步,卻見對方轉身消失前拋來個物件。那東西在雨中劃出弧線,正落在他腳前的水窪裏——是把沾血的鑰匙,柄上刻著"刑部案牘庫"五個小字。
    周硯奴的獨臂顫抖著拾起鑰匙。"老崔判官……"她嘶啞的聲音淹沒在雷聲中,"他管了三十年犯官子女的檔案……"
    陳硯秋攥著殘紙的指節發白。閃電照亮巷口牆麵新貼的告示,那是禮部剛公布的本屆科舉條例,朱印在雨中暈染開來,像極了血漬。紙上的"糊名謄錄"等字眼刺痛了他的眼睛,而更下方小字標注的"犯官子孫不得與試",正與他手中殘紙上的記載形成殘酷的呼應。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