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交子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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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佑三年的盛夏,汴京城仿佛一個巨大的蒸籠,濕熱的空氣黏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蟬鳴聲此起彼伏,更添煩躁。
    陳硯秋坐在林府西廂的書房裏,手中捧著一卷《周禮》,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距離他潛入林振元書房、查閱《清河物產考》已過去半月有餘。這半個月來,他謹言慎行,除了按時前往禮部衙門點卯辦公,便是回府讀書習字,偶爾與林窈娘一同用膳,言談間也隻論詩詞、不論政事,儼然一副安於現狀的年輕官員模樣。
    然而平靜的水麵下,暗流洶湧。
    “姑爺,老爺請您去賬房一趟。”
    老林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打斷了陳硯秋的思緒。他放下書卷,整了整衣冠,應聲道:“知道了。”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位於林府東側的賬房。這是一處獨立的小院,平日裏戒備雖不森嚴,卻也鮮少有閑雜人等靠近。此刻,院門敞開,林振元正站在廊下,與賬房先生低聲交談著什麽。見陳硯秋到來,林振元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硯秋來了,正好。”他招了招手,“今日收到幾筆從川蜀來的匯票,數額不小,涉及幾家不同的錢鋪。老夫記得你曾在戶曹觀政,對錢穀之事應不陌生,過來幫著參詳參詳。”
    陳硯秋心中微凜,麵上卻不動聲色,恭敬道:“小婿才疏學淺,隻怕幫不上什麽忙,但憑嶽父吩咐。”
    他步入賬房,一股混合著墨香、紙香和淡淡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房間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榆木書架,上麵整齊碼放著一冊冊藍布封麵的賬本。中央一張巨大的花梨木桌案上,攤開著數張桑皮紙製成的匯票,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並蓋有各色印鑒。
    林振元指著桌案上的匯票,語氣隨意:“都是些生意上的往來款項,來自成都府的‘永通錢鋪’、‘惠昌錢局’等幾家。你瞧瞧,這印鑒、密押可有何不妥之處?”
    陳硯秋知道這是考驗,也是機會。他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拿起一張匯票仔細端詳。
    宋代交子,作為世界上最早的紙幣,其防偽技術已相當成熟。手中這張由“永通錢鋪”開具的匯票,采用特製的楮紙,挺括耐磨。票麵圖案為朱墨雙色套印,左側是錢鋪招牌和複雜的纏枝花紋,右側則記載著金額、出具日期、兌付時限等信息。最關鍵的是票麵中央及騎縫處加蓋的數枚朱紅印鑒,以及邊緣處一行看似裝飾紋樣的、實為錢鋪獨有的密押符號。
    陳硯秋凝神細看。他天生記憶力超群,對細節有著近乎偏執的敏銳。當年在江南貢院遭遇試卷調包,他便是在極短時間內強記下了原始試卷的諸多細微特征。此刻,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點點刮過票麵上的每一個痕跡。
    金額:叁仟貫。出具日期:皇佑三年六月初八。兌付:限三十日內於汴京永通分鋪憑票即兌,認票不認人。印鑒序列:永通錢鋪總號大印、成都府官印備案用)、押縫私章……
    一切看似正常。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那枚作為最終憑證的、錢鋪掌櫃的押縫私章時,心髒猛地一跳。
    那是一個陽文篆書的“永”字印,線條流暢,印泥飽滿。但在“永”字右上角那個微小的轉折處,墨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淺了一絲,若不湊近細看,絕難察覺。這種極其細微的差異,勾起了他腦海深處一段幾乎被遺忘的記憶。
    那是當年在調查川蜀科舉賑災銀兩貪腐案時,他曾偶然瞥見過一本被作為證物的空白賬冊。那賬冊並非尋常紙張,而是用一種特製的、帶有暗紋水印的厚紙製成。水印的圖案,正是一個類似的、在特定筆畫處存在細微斷點的“永”字紋樣!據當時查案的官員推測,那可能是一個隱秘團夥用於識別身份或標記特殊款項的記號。
    因為案件最終不了了之,那本賬冊和上麵的水印也漸漸被人遺忘。陳硯秋若非身負特殊記憶之術,恐怕也難以將這兩件相隔數年、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係起來。
    難道這“永通錢鋪”,與當年的川蜀科舉案有所關聯?或者說,與隱藏在科舉案背後的那個龐大黑影有關?
    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手指輕輕拂過那枚印章,抬起頭,對林振元說道:“嶽父,這永通錢鋪的印鑒,似乎…頗為精良,刀工老到,應是出自名家之手。”他避重就輕,隻評價印鑒本身,並未提及那細微的異常。
    林振元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光芒,嗬嗬一笑:“永通是川蜀老字號,印鑒自然考究。你看其他幾張如何?”
    陳硯秋依言拿起另外幾張來自“惠昌錢局”、“興隆質庫”的匯票,一一仔細查看。他發現,這些匯票的印鑒序列雖然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在某個極其隱蔽的角落,都存在類似的、幾不可察的微小特征——或是筆畫轉折處的細微頓挫,或是印泥濃淡的微妙差異。而這些特征,都與當年那本空白賬冊上的水印暗合!
    更讓他心驚的是,這些匯票的兌付地點,都指定在汴京的幾家特定錢鋪,如“清河記”、“寶昌隆”等。他隱約記得,趙明燭曾提過,這幾家錢鋪的背景複雜,與朝中某些官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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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都無問題,”林振元見陳硯秋查看完畢,滿意地點點頭,“川蜀與汴京相隔數千裏,大宗貨物運輸不便,多依靠這些信譽卓著的錢鋪進行匯兌結算。林家與川蜀的絲綢、藥材生意往來頻繁,這類款項每月都有數筆。”他頓了頓,似是無意地補充道,“尤其是近年來,與川蜀幾位皇商合作的茶馬貿易,數額更是巨大,不容有失。”
    茶馬貿易!陳硯秋立刻捕捉到這個關鍵詞。宋室缺馬,以茶葉、絲綢等物與西北、西南少數民族交換馬匹,茶馬司便是專司此事的機構,油水豐厚,也是貪腐的重災區。嶽父突然提及此事,是隨口一提,還是意有所指?
    他不動聲色地附和:“茶馬貿易事關軍國大事,確需謹慎。小婿觀這些匯票手續齊備,印鑒清晰,應是穩妥。”
    林振元捋了捋胡須,對賬房先生吩咐道:“既如此,便按老規矩,盡快將這些匯票兌付清楚,款項分別入庫,莫要耽誤了與各路商號的結算。”
    “是,老爺。”賬房先生恭敬應下。
    離開賬房時,陳硯秋感覺後背已被冷汗浸濕。林振元今日叫他來看這些匯票,絕不僅僅是讓他“參詳”那麽簡單。這更像是一種展示,一種無聲的警告,或者說,是一種將他進一步拉入漩渦中心的試探。
    那些帶著特殊印記的匯票,將川蜀、科舉舊案、茶馬貿易以及林家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而林振元似乎並不介意讓他看到這些關聯。
    回到自己的書房,陳硯秋緊閉房門,鋪開一張宣紙,提筆蘸墨,卻久久未能落下。
    他需要理清頭緒。
    首先,是那些印鑒。幾乎可以確定,帶有那種隱秘標記的匯票,與當年的川蜀科舉案,以及其背後可能存在的“清河”組織脫不了幹係。這種標記是他們內部識別特殊資金流向的暗號。
    其次,是資金的流向。林振元提到與川蜀皇商合作的茶馬貿易,這讓他立刻聯想到了薛冰蟾之前發現的、軍器監弩機流向西夏邊境藩部的事情。林家通過茶馬貿易與邊境部落有聯係,而弩機又流向了那些部落…這中間是否存在著某種器械與資金的交換?或者說,林家或者說其背後的組織)在利用貿易渠道,向境外輸送違禁物資?
    其三,是那些指定的兌付錢鋪——“清河記”、“寶昌隆”。這些錢鋪很可能就是組織在汴京洗錢和調配資金的中樞節點。資金從這裏兌付出來,一部分可能用於維持組織的日常運作,賄賂官員,另一部分…林振元提到了“西北邊境”,是否最終流向了那裏,用於資助某些不可告人的活動?比如,資敵?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林振元為何要讓他看到這些?是認定他已無法脫離,故而逐步向他展示組織的肌肉和觸角?還是依舊在試探,看他是否會將這些異常聯係起來,並做出何種反應?
    窗外天色漸漸暗沉下來,烏雲匯聚,隱隱有雷聲傳來。一場夏日的暴雨即將來臨。
    陳硯秋放下筆,紙上依舊空白。他知道,單憑自己現在的力量和處境,很難深入查證這些匯票背後的真相。他需要信息,需要來自外部的印證。
    但如何傳遞消息?老林如同幽靈般監視著府內的一切,他與外界的任何非常規接觸都可能引來懷疑。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誰?”
    “姑爺,是我,窈娘。”林窈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妾身見天色已晚,書房還未點燈,特命人熬了碗綠豆湯,給姑爺解解暑氣。”
    陳硯秋心中一動,起身開門。
    林窈娘端著黑漆木盤站在門外,盤上放著一隻白瓷碗,碗中綠豆湯色澤清亮,散發著淡淡的甜香。她今日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襦裙,發髻簡單挽起,插著一支素銀簪子,比起平日少了幾分疏離,多了些許溫婉。
    “有勞夫人。”陳硯秋側身讓她進來。
    林窈娘將木盤放在書案一角,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那張空白的宣紙,隨即移開,輕聲道:“聽聞今日父親叫姑爺去賬房了?”
    “是,看幾筆從川蜀來的匯票。”陳硯秋端起綠豆湯,用湯匙輕輕攪動,語氣平淡。
    “哦?川蜀來的?”林窈娘似乎來了興趣,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越來越濃的烏雲,“可是永通、惠昌那幾家錢鋪的?”
    陳硯秋舀湯的手微微一頓:“夫人也知道這幾家錢鋪?”
    林窈娘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林家與川蜀生意往來多年,這幾家都是老合作夥伴了。尤其是永通錢鋪,聽說背景頗深,與成都府的幾位官人關係密切。”她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麽,“說起來,前些時日妾身整理母親舊物,曾見過一封舊信,似乎是母親一位遠嫁蜀地的表親所寫,信中隱約提過,永通錢鋪的東家,早年似乎與一個叫什麽‘蘭台舊友’的詩社有些淵源…”
    蘭台舊友!
    陳硯秋心中劇震!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那是多年前汴京一個頗具影響力的文人詩社,成員多為頗有文名的年輕官員和世家子弟,後來因卷入一場科場風波而逐漸星散。據趙明燭暗中查探,那個“清河”組織早期吸納成員,很多便是以這類風雅詩社作為掩護和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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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窈娘此刻提起“蘭台舊友”,是巧合,還是又一次隱晦的提示?她是在告訴他,永通錢鋪與“清河”組織密切相關?而她母親留下的那封“舊信”,是真有其物,還是她借以傳遞信息的托詞?
    雷聲漸近,一道閃電劃破昏暗的天空,瞬間照亮了林窈娘平靜無波的臉龐,也照亮了陳硯秋眼中翻騰的驚疑。
    “是麽?這倒是未曾聽聞。”陳硯秋壓下心緒,低頭喝了一口綠豆湯,清甜微涼的口感暫時驅散了些許煩躁,“看來這永通錢鋪,確實不簡單。”
    林窈娘走到他身邊,拿起空了的瓷碗,指尖在碗沿輕輕摩挲了一下,聲音低得幾乎被窗外的風聲掩蓋:“樹大根深,盤根錯節…姑爺在查看那些匯票時,還是…多加小心為好。有些印記,看到了,記在心裏便好,未必需要立刻說出來。”
    說完,她不等陳硯秋回應,便端起木盤,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陳硯秋站在原地,耳邊回響著林窈娘最後那句話。“有些印記,看到了,記在心裏便好…”她果然知道!她知道他看出了那些匯票印鑒的異常!她是在提醒他,不要在林振元麵前過早地暴露自己的發現和意圖!
    這個認知讓陳硯秋背後再次泛起寒意。林窈娘在這個家裏,到底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她似乎被困於父親的意誌與家族的牢籠,卻又在某些關鍵時刻,向他遞出微弱的信息和警示。她究竟是想利用他達成某種目的,還是真的在黑暗中,尋求一絲掙脫的可能?
    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屋頂和窗欞,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書房內光線昏暗,陳硯秋沒有點燈,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黑暗中,任由思緒在雷雨聲中翻騰。
    林窈娘的提示,印證了他的猜測。那些匯票確實是關鍵。它們不僅連接著川蜀的過往,更指向一個龐大的、滲透到經濟命脈的利益網絡。
    “樹大根深,盤根錯節…”他喃喃重複著林窈娘的話。
    僅僅一個永通錢鋪,就可能牽扯到“蘭台舊友”詩社的舊人,而詩社又可能連接著朝中更多的官員。那些指定的兌付錢鋪“清河記”、“寶昌隆”,它們在汴京運作多年,股東名單背後,又隱藏著多少雙看不見的手?這些資金最終流向西北邊境,是為了茶馬貿易,還是為了資助那條隱秘的、向境外輸送軍械和情報的通道?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指向一個更加駭人的可能性——這個隱藏在科舉舞弊背後的組織,其觸角早已超越了文官選拔係統,深入到了國家的金融、貿易、軍事等多個核心領域。他們不僅在操控官員的晉升,更在利用這種操控所帶來的權力,瘋狂地汲取著國家的血液,甚至可能…通敵賣國!
    而林家,這個他因政治聯姻而踏入的家族,正是這張巨網上的一個重要節點。林振元則是這個節點的掌控者之一。自己這個“女婿”,如今已半隻腳踏入了節點的中心,看到了些許內幕,但也因此被無數無形的絲線纏繞,稍有不慎,便可能萬劫不複。
    不能急,不能慌。陳硯秋對自己說。林窈娘的提醒是對的。在林振元麵前,他必須繼續扮演那個逐漸被同化、有些能力、也有些無關緊要雅趣的年輕官員。對於匯票的異常,他看到了,但要裝作視而不見,或者至少,要表現出那並未引起他過多的關注。
    他需要等待,需要找到一個絕對安全的機會,將關於匯票印鑒、錢鋪關聯以及“蘭台舊友”的線索傳遞出去。趙明燭和薛冰蟾在外圍的調查,或許能順著這些線索,找到更多實質性的證據。
    同時,他也可以利用“女婿”的身份之便,在符合他“人設”的範圍內,進行一些有限的、不會引起懷疑的探查。比如,是否可以借著探討錢幣之學或者商業往來的名義,向林振元或者府中其他了解情況的人,旁敲側擊地了解更多關於那些川蜀錢鋪、關於茶馬貿易運作的細節?
    雨勢漸小,雷聲遠去,隻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夜晚。陳硯秋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潮濕清冷的空氣湧入,讓他精神一振。
    交子匯兌,看似尋常的商業行為,其下卻湧動著足以侵蝕國本的暗流。他身處暗流中心,如履薄冰。但既然已經看到了冰山的一角,他便沒有退縮的理由。
    他回到書案前,再次提筆。這一次,他沒有猶豫,在宣紙上緩緩寫下了幾個字:
    “永通…惠昌…清河記…寶昌隆…茶馬…西北…”
    墨跡在紙上洇開,如同那蔓延的黑暗。他盯著這些字跡,目光逐漸變得堅定。
    無論前路如何艱險,他都必須沿著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繼續走下去。為了那些被科舉舞弊斷送前程的寒士,為了那個在墨池中離奇溺亡的翰林修撰,也為了這個看似繁花似錦、實則內裏已被蛀空的國家。
    這交子背後的暗流,他必須要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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