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流經歲月的那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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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寒冷得哪怕把手伸出襖袖片刻,就會失去了知覺,再次褪回襖袖,便覺得火辣辣的疼一陣陣傳來。
小六整個人立馬乖巧地縮緊了脖頸,將腦袋低低地垂下,盡可能地不讓朔風順著脖頸鑽進本就單薄的衣衫裏。
老牛依舊不緊不慢地邁著穩健的步伐前進,鼻孔裏規律地冒著白色的霧氣,仿佛這刺骨的嚴寒跟它毫無關係。
看著老牛左搖右擺的屁股蛋突發奇想,如果給它來上一刀,會不會立馬撒蹄狂奔,這樣也就能早點到外婆家了。
可小六知道一切不過是自己天馬行空的妄想罷了,先不說自己手裏沒有刀,就算有,如果真敢給牛屁股來上一刀,估計自己的屁股也甭想要了,肯定會被自己的老子打成四瓣。
小六能怎麽辦?不能改變什麽,他隻能忍受。他忽然想起私塾先生教過的,便情不自禁地讀了出來——路雖遠,行則必至。
忽然發現毫無違和感,原來這就是夫子說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呀!
駕車的王老六詫異地看了眼冷不丁拽了句文言的王小六,竟然也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覺。和旁邊的婆娘對視一眼,暗暗決定今年的束修一定要按時給先生送過去,條件允許的話,再多給一條臘肉。
終於,隨著太陽從東邊跑到了南邊,熟悉的村落便出現在眼前,不時有陣陣炊煙升起的村落,是小六熟悉的模樣。
推開掛著銅質鈴鐺的籬笆院門,兩隻白花花的影子便湊了上來,一邊鵝鵝鵝的叫個不停,一邊呼扇著兩個碩大的翅膀,伸長了脖子盯著小六。
牛車不但慢,而且顛簸。小六的兩條腿早已經麻木得仿佛不屬於自己一樣,他可不認為自己能夠跑贏這兩隻大鵝,而跑輸的結果就是被那兩個可惡的家夥擰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
隨著一聲聲嗲嗲的“外婆”呼喚,身形細溜的小老太太便嘎嘎笑著從屋裏跑出來,路過大鵝的時候不忘一腳一個將它們踢了個趔趄。
瘦弱的小老太太還能將抵到他肩頭的大小夥子一把抱下車,還不忘捏捏這捏捏那,滿眼的慈愛。
不消片刻,火炕便驅走了一路上的嚴寒,聞著外屋灶間傳來的陣陣香氣,小六卻一刻也坐不住了。
找到火堆旁烤的幹燥滾燙的棉鞋,來不及提好便趿拉著跑向院門外,隻需出了院門左轉再跑上二三十步,便看見了那條大河。
顧不上身後小舅舅的呼喊,小六一口氣跑上了河堤,一條水晶般的緞帶便出現在了眼前。
冰封的河麵,早沒了盛夏時水波灩灩的美景,也不能再像盛夏時節一樣,脫得光溜溜的,從河堤上跑下來,一個魚躍,便跳進了冰涼的河水裏暢遊。
可是冬季也有冬季的樂趣,小六三兩下跑到冰麵,助跑幾步,便是滑出去三五丈遠,那一刻仿佛連刺骨的寒風都是輕盈的。
許陽放下門板,便看見了蹲在一旁抱著長刀的王小六。聽他紅著眼睛講完夢中所見,便知道他是想家了。
猛吸了吸鼻子,想起早上準備和長官告假出來,眼看著長官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了下去,有著三朵白蓮的右臂摸向了腰間的鞭子,小六急急忙忙喊出了準備探望的是“不醉無歸”小酒館的許老板後,長官的臉色忽然變得和藹可親了,小六便知道自己找對了人。
“許哥兒,你說咱們做這些,會有人記住嗎?”小六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想起阿娘一口一個許哥兒,想來自己這麽叫也不會錯。
許陽怔愣了片刻,好久沒人這麽叫自己了,那個王嬸子倒是經常掛在嘴邊,想起王嬸子,便就想到了劉三甲,還有那個小囡囡,現在也十幾歲了吧!?摸了摸小六的腦袋,許陽思忖片刻才緩緩問道:“你後悔來這裏嗎?”
小六揉了揉鼻子,琢磨半晌,果決道:“不後悔。”“為什麽?”“我覺得自己應該來,我便來了。”“所以,為什麽非要有人記住我們呢?!”
小六揉了揉鼻子,一時還是繞不過來,可卻又覺得許陽說得好有道理,索性先不去想他,有的是時間可以琢磨。思及此,拄著刀站了起來,笑嗬嗬道:“許哥兒,你且先忙,我便回去了。”不等許陽答話,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了。
許陽伸出的手摸了個空,索性作罷。是啊,這次來的千萬個俠兒,誰還沒有點屬於自己的故事呢?他們隻知道這裏需要他們,他們便來了,至於有什麽意義,誰又在乎呢?他們有著獨屬於他們自己的、最樸素的道理——我來過,這便足夠了。
許陽凝望著小六消失的方向注視良久,一團金色的流光纏繞於指尖,那是他自虛空混沌接收到的第一縷金色的流光。流光源於一個夢境,現在想起來仍舊曆曆在目。
夢中滿頭華發的劉三甲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拉起一旁十幾歲的孩子一起雙手合十,言辭間盡是思念。禱祝的對象是一幅畫卷,許陽幾經努力辨認,才認出畫像中豐神俊逸的男子原來就是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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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看清畫像,許陽才心虛地從夢中驚醒,環顧四周發現隻是夢境,才稍稍心安,否則又是一個社死的結局。
不過想來劉三甲請來的畫師還是有相當造詣的,否則怎會將一個人畫得如此傳神。許陽如是想。思忖良久,許陽還是將指尖那縷流光禁錮,放入體內那方天地。
身後傳來一陣陣聲響,早起的眾人開始陸陸續續準備迎接新一天的開始。不出意外地,莊妙可雙臂高挽,將一塊白的過分的抹布丟入銅盆,搓了幾下拿出擰幹,便對著一張桌子開始擦拭。
放在無極大陸絕對會讓眾人驚掉下巴的一幕,在這裏早已經習以為常,曾經的茶道聖女似乎重新回歸了質樸本真的生活。
許陽輕輕撣了撣手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塵,雙手揣袖,一步三晃地走向城中墓園。
在那裏,他需要重新立起三百零四塊墓碑,沒有人逼著他非做不可,隻是覺得應該做些什麽,他便來做了。縱使是靈魂也依舊會腐朽消亡,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永恒不滅的存在。
墓碑遵循舊製,選用的是城西北最好的鬆林產出的鬆木,簡單地賦予它們“堅固”的法則特性之後,普普通通的鬆木便堅硬勝過了玉石。
墓碑上往往隻是簡單的幾個字就概括了一個生命的一生,可還是有太多太多的墓碑上,根本就無從下筆書寫墓誌銘。
他們不知從何而來,埋骨於此,了卻一生。如果這是一種悲哀,那不僅僅是逝去的人的悲哀,更是活著的人的悲哀。
可縱使如此,哪怕是一塊光溜溜的墓碑,許陽也會一絲不苟地做完,恭恭敬敬地立好,至少,他要讓後來人知道,這裏埋著一個曾經為了天幕後萬千生靈戰鬥過的人,僅此而已。
這個時候,老黑就會在墓園的高地上,那尊青銅大鼎的旁邊,選一個朝陽的地方舒服地趴著,一邊享受著日光的美妙,一邊不解地望著下方男人重複著單調而無聊的工作。
老黑不能理解這麽做的意義何在,他隻知道隨著男人日複一日地重複著相同的活計,他的氣息卻越來越蓬勃肆意,渾厚且悠長。
有意思的種族,可怕的族群。老黑扭頭看了看依舊在青銅大鼎中承受煎熬的神明的靈魂,他愈發的佩服這個叫作人類的族群了,他們做了他想做卻沒有做到的事。畢竟,不是誰都能把神明煉製成香燭日夜炙烤的。
老黑換了個姿勢,四腳伸展平趴在地上,伸著長長的脖子,長長的馬尾甩來甩去,驅趕著不時落在身上的小鳥,那些淘氣的小東西在身上蹦來蹦去,不時地啄上一口,麻酥酥的刺癢難受。
一隻蝴蝶不偏不倚落在老黑的鼻梁上,老黑兩隻大眼珠子好奇地盯著那翩翩起舞的生命,眼球不受控製地逐漸向中間靠攏,忽地一陣眩暈感傳來,似乎是誰在腦袋裏重重轟上一拳,老黑的雙目忽地變得血紅,嘴巴和鼻孔忽然有黑紅色的火焰噴出。
驚慌失措中,那個小小的生命便化作了飛灰。老黑也跌跌撞撞爬起來,張嘴一聲不知名的獸吼發出,便如喝醉酒一般東倒西歪地飛奔而去,眨眼便不見了蹤跡。
虛空中一條大河橫亙,河水奔湧不息,偶爾便有一朵水花翻起,又被裹挾著快速流走了。浩蕩的大河綿延不絕,不知所終。長河和柔奴雙雙立於河邊相對無言,老黑早已恢複了清明,安靜地臥在一旁。
兩人一馬齊齊望向虛空之中走出的許陽,良久無言,除了大河川流不息的嘩嘩流水聲,一時間異常的安靜。
河麵上依舊迷霧翻湧,卻再也無法遮蔽許陽的目光。幽暗的水麵深不見底,隻有湍急的水流才能在水麵衝刷出一道道波紋。河水中,無數個靈魂掙紮其中。
大河似是自成一界,河水中的靈魂似乎無法看見河岸邊的風景,許陽卻能看到他們清澈且堅定的眼神。
無數道靈魂逆流而上,奮力爭渡,眼神中的執念是支持他們的動力。也有功虧一簣的,終於抵擋不住大河洶湧無情的衝刷,在一次次的衝刷中無力地沉入水底,不知終將流落向何方。
那湍急的水流中不甘伸出的手臂,和那彎曲箕張的手指,也許是對命運最後的抗爭吧!
許陽穿過並排而立的兩人,沿著河岸緩緩走向下遊,柔奴和長河保持了一貫的安靜,就那麽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恍惚三五十步間,便見到了那座橋橫跨水麵,隨著三人行近,籠罩橋身的迷霧便似有了靈智一般自動分開兩邊。
許陽在橋頭站定,片刻才轉頭看向二人。看著長河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許陽才望向柔奴開口道:“姐姐不請我一起嗎?”一旁的長河翕動一下嘴唇,在許陽望過來的目光中,終是將嘴裏的話聲聲咽進了肚子。
柔奴神色複雜地望著許陽,片刻才一聲歎息,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蓮步輕移,率先踏上了那座橋。拱橋的最高處,大河風景一覽無餘,滾滾河水奔湧而下,不知其何所始。
“你真的想好了,要去找尋那道屬於你的地魂?”柔奴異常嚴肅地盯著長河,她記得這個曾經強大的男人,那是曾經可以比肩神明的存在。“如果失敗了,你可能再也醒不過來,隻能成為一個活死人,直至徹底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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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還有我嗎?”許陽緩緩開口。
“不行,這是我自己的事。”長河終於忍不住打斷許陽,態度決絕。
許陽笑了,隨手摩挲了唇上的兩撇小胡子笑嘻嘻道:“有意見的話你可以和許念那個老家夥去說,現在這事我說了算。”
“憑什麽?”
“就憑我揍過你。”
……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老黑穿過層層迷霧竟也來到了橋上,兩隻大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分別從眾人臉上掃過,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忽地大嘴一張吐出了一件東西,懸在半空滴溜溜轉個不停。
那是一個古香古色的小鼎,斑駁的鼎身掛滿了歲月的痕跡,卻自有道韻流轉其上,看著它,似乎連靈魂都受到了慰藉而變得安寧了許多。鼎身紋飾繁複,其間以花鳥紋篆刻“鎮魂”二字於其上。
帶上它一起。晦澀生硬的聲音在眾人識海響起,老黑撲棱著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眾人。眾人啞然,果然,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
許陽一掌拍出,長河的天魂被一把拍出體外進入鼎中,整個人立馬如同泥塑一樣呆立橋邊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旋即,許陽一掌拍在自己的腦門兒上,天地雙魂齊出,也紛紛射入鼎中。一聲喟歎中,柔奴伸出纖纖玉指擊在鼎身,鎮魂鼎化作一縷流光射入大河之中,旋轉著逆流而上,轉眼消失於層層迷霧之中。
三人一馬靜靜地立於橋麵望著遠方,他們能做的隻有等,等待那兩個固執的家夥能否逆流而上,能否在歲月的長河中找到曾經的自己。
魂歸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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