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洛坎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倉庫的陰影之中時，整個空間再次陷入了壓抑的死寂。
    空氣中，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屬於巨魔的、混合著草藥與古老巫毒的氣息。但更濃重的，是馬科姆和他的“兄弟們”眼中，那被重新點燃的、近乎瘋狂的複仇火焰。
    夜澤皓一行人，早已退回到了一個更安全的觀察點——一座與倉庫遙遙相望的鍾樓頂端。從這裏，他們可以俯瞰整個舊城區的動向，也能將那座即將在午夜時分，成為風暴中心的暴風城銀行，盡收眼底。
    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汁，越來越濃。
    莉萊斯正在調試著她的“奧術折射陣列”，確保在混亂發生時，能第一時間扭曲關鍵區域的視野，為小隊的行動製造掩護。她那雙優雅的紫色眸子裏，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由精準計算所引導的混亂的期待。
    瑟羅克則像一塊沉默的岩石，靜靜地擦拭著他那兩把淬了劇毒的匕首。匕首的鋒刃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幽藍色的、令人心悸的寒光。他在為即將到來的、真正的“劫獄”行動，做著最後的準備。
    而夜澤皓，卻一反常態地，沒有去繼續完善他的計劃。
    他隻是靠在鍾樓冰冷的石壁上，默默地注視著下方那個廢棄倉庫的方向。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裏麵所積蓄的、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般的仇恨與決絕。他知道，那些被他用一個虛假的“希望”所引燃的複仇者們，正在做著他們生命中最後的、飛蛾撲火般的準備。
    他的臉上，沒有了平日裏那種屬於布局者的、運籌帷幄的自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難以言喻的疲憊與落寞。那雙總是閃爍著智慧與算計光芒的眼睛，此刻也顯得有些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你怎麽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在他身邊響起。
    夜澤皓轉過頭，看到瑟羅克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這個沉默的獸人刺客，那雙隱藏在兜帽下的、總是如同古井般不起波瀾的眼睛裏，此刻，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他顯然是察覺到了夜澤皓身上那股不同尋常的、低落的氣息。
    夜澤皓愣了一下，隨即扯動了一下嘴角，想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但那笑容卻顯得比哭還難看。
    “沒什麽。”他低聲說道，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遠方。
    瑟羅克沒有追問，他隻是學著夜澤皓的樣子，靠在石壁上，與他一同，沉默地注視著那片黑暗。
    許久的沉默之後，夜澤皓才像是自言自語般，用一種充滿了無奈的聲音，緩緩開口：
    “瑟羅克，你知道嗎……迪菲亞兄弟會，他們一開始，並不是強盜。”
    瑟羅克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他們，是石匠。是建造了這座雄偉的暴風城的、最優秀的工匠。”夜澤皓的聲音，仿佛飄得很遠，“他們用自己的雙手、汗水，甚至是鮮血，在一片廢墟之上，重建了這座城市。但是，當城市建成之後，那些承諾支付他們工錢的貴族，卻反悔了。他們一分錢都沒有拿到，反而被當成暴徒，被驅逐出了自己親手建造的家園。”
    “他們的領袖，艾德溫·範克裏夫，曾是一個偉大的工程師。他隻是想為自己的兄弟們，討回一個公道。但最終，他死在了西部荒野的礦洞裏，他的女兒，繼承了他的仇恨。”
    夜澤皓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低沉。
    “後來……仇恨，改變了他們。他們從一群被壓迫的、值得同情的受害者，漸漸變成了真正的強盜、刺客、暴徒。他們開始打家劫舍，開始傷害無辜的平民。就像我們在月溪鎮看到的那樣，他們……也變成了自己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曾有過自己的家庭，有過自己的夢想。他們……原本也隻是一群可憐人。”
    他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聲歎息，充滿了複雜的情感。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一種……深深的自嘲。
    因為他知道，就是他，親手將這些“可憐人”，推向了今晚那注定有去無回的、壯烈的死亡之路。
    他利用了他們的仇恨，利用了他們的絕望，將他們變成了一枚用來吸引敵人火力的、可以隨時犧牲的棋子。
    瑟羅克靜靜地聽完，依舊沒有說話。但他伸出手，用他那覆蓋著堅硬皮甲的、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夜澤皓的肩膀。
    那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種無聲的理解。
    “我……有時候會想，”夜澤皓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們正在做的這些事，這些計謀，這些犧牲……如果讓薩魯法爾大王看到了，他會不會……對我的行為，嗤之以鼻？”
    “他會覺得，這根本不是榮耀的戰法。他會覺得，我正在做的，和希爾瓦娜斯在洛丹倫做的，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
    這個問題，像一根毒刺，深深地紮在他的心裏。
    這是他第一次，在一個“外人”麵前，暴露出自己內心最深處的脆弱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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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羅克終於開口了。
    “大王……他不會。”他的聲音，沙啞，但卻異常堅定。
    夜澤皓驚訝地看向他。
    “大王教過我，”瑟羅克看著遠方，那雙冰冷的眼睛裏，仿佛倒映著薩魯法爾那如同山巒般的身影，“榮耀，不僅僅是在戰場上，用戰斧堂堂正正地砍倒敵人。”
    “在黑暗中，用我們能用的一切手段，保護我們的同胞，拯救我們的英雄，讓部落……能繼續存在下去。這……也是一種榮耀。”
    “你所做的，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欲，不是為了享受殺戮。你是為了……營救他，為了……部落。”
    瑟羅克轉過頭，那雙隱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鄭重地，注視著夜澤皓。
    “所以，他不會嗤之以鼻。”
    “他隻會……為你感到驕傲。”
    夜澤皓徹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獸人刺客，看著他那雙真誠而又堅定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溫暖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心中所有的自我懷疑和痛苦。他那因為背負了太多秘密和算計而變得疲憊不堪的靈魂，在這一刻，仿佛得到了最深刻的、最有力的慰藉。
    他一直以為，瑟羅克隻是一個沉默的、執行命令的武器。
    但他錯了。
    這個沉默的獸人，他什麽都懂。
    夜澤皓緩緩地站直了身體，他胸中所有的陰霾，都仿佛被瑟羅克這番樸實無華的話語，一掃而空。他臉上的疲憊與落寞，也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再次燃起的、如同火焰般明亮的決心。
    是的，戰爭麵前，任何的聖母心都是無用的。他會害死很多人，他會利用很多人。
    但他的目標，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他看著遠方那座燈火通明的銀行，眼神，再次變得如同鷹隼般銳利。
    “時間……差不多了。”
    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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