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破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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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貧民窟的矮屋被暮色浸得發沉,他陷在三條腿的藤椅裏,磚頭頂著的椅腿微微晃悠,卻晃不散他周身的靜。
    牆根的廢品堆在昏暗中成了模糊的剪影,空酒瓶口的蛛網沾著夕照的碎金,他眼皮半闔,望著地上那汪積雨,水裏漂著的煙蒂像片打轉的枯葉。
    臉上的溝壑裏嵌著洗不淨的灰,卻掩不住眼神的定。方才在街頭捏糖畫時的隨和笑意,此刻褪成了嘴角淺淺的平線,下頜線繃得不算緊,倒像是把紛雜的念頭都壓進了鬆弛的皮肉裏。
    他抬手蹭了蹭鼻尖,指腹的老繭刮過眼角的皺紋,那動作慢得像在數著時光的紋路,指尖落下時,恰好接住一片從樓縫裏飄來的枯菜葉。
    目光落在牆角那叢磚縫裏的野草上,草葉被廢氣熏得發蔫,頂端的花苞卻鼓得緊實。
    他就那麽望著,瞳孔裏映著草葉的影子,沒什麽波瀾,又像含著些沒說盡的話——或許是在想這草明天會不會開花,又或許是在算今夜的露水會不會把糖畫模具打濕。
    隔壁的鐵鍋摔在地上,“哐當”一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緊接著是女人尖厲的咒罵,混著孩子的哭嚎,在狹窄的巷弄裏撞來撞去,最後碎成一地刺耳的碴。
    斜對門的收音機正放著走調的評劇,老生的唱腔被電流絞得嘶啞,時不時冒出“滋滋”的雜音,像生鏽的鋸子在拉著空氣。
    垃圾堆那邊傳來野狗的撕咬,低沉的嗚咽裏混著骨頭碎裂的輕響,間或有酒瓶被踢翻的脆響,玻璃碴子滾過碎石路,發出“嘩啦啦”的摩擦聲。
    更遠處,不知哪家的抽水機“突突”地喘著氣,把渾濁的汙水抽進排水溝,水流衝擊鐵皮管的“咚咚”聲,像在敲著麵破鑼。
    他眼皮半闔,眼角的皺紋裏積著灰,卻掩不住眼神的靜。罵聲、哭聲、機器聲在他耳邊織成密不透風的網,他卻像沒聽見,隻慢悠悠地抬起手,拂去落在膝頭的一片廢紙。
    指尖劃過紙頁上模糊的字跡時,嘴角牽出道淺淡的弧線,像是在琢磨這嘈雜裏藏著的某種節奏——就像他捏糖畫時,銅鍋熔化的糖漿“咕嘟”聲裏,總能聽出火候的老嫩。
    藤椅“吱呀”一聲,他換了個姿勢,磚頭頂著的椅腿晃得更明顯了。野狗的撕咬聲漸歇,評劇的調子也低了下去,隻剩下抽水機還在固執地“突突”著。
    他望著那叢磚縫草,草葉上的露珠被震得滾落,砸在地上的積水裏,漾開細小的圈。那圈兒慢慢擴開,把所有喧囂都圈在了外麵,隻留下他眼底那片淡淡的凝思,像這貧民窟裏難得的、喘口氣的空當。
    “整整兩年多了,終於要對這裏動手了嗎?還是說....有著其他的事情呢?”老人在躺椅之上喃喃自語道。
    這老人在這裏這麽多年,自然也是有著自己的一套獲取情報的方式,但是最近紫霄城中的管控變得格外的嚴格,這也使得老人在這段時間裏麵不敢輕舉妄動。
    因此他也就自然不清楚鐵石城和北蕭城那邊的血蛭之災,他隻是猜測著是不是北蕭城那邊準備向著紫霄城動手了。
    “按照最近的情況來看,這紫霄賊的勢頭正盛啊!看來應該不是來進行總攻的,難不成是北蕭城那邊出了什麽事情?”
    頂級諜子的嗅覺就是這樣的,能夠通過一些細枝末節來判斷出事情的一個大概走向。
    這位看起來不起眼的糖畫老頭,居然隻是透過了簡單的信息就大致推斷出來目前的大致局勢,不可謂不專業啊!
    “看來要早點跟那個派來的小子碰頭了....不過在此之前,還得先處理掉一些麻煩。”
    作為一個老諜子他其實早就發現紫霄城的巡邏隊有在暗中的監視自己,在以往他並不在意將自己的行蹤暴露給紫霄城們,但是現在還不一樣了。
    現在有著重要的事情要去確認,因此老人也隻得略施小計來甩掉其他來盯梢的小兵了。
    後半夜的風帶著股嗆人的煤煙味,從巷尾那座矮趴趴的煤場漫過來,卷得牆根的枯草簌簌發抖。
    草葉上的霜氣還沒散盡,沾在糖畫老人的褲腳,像誰撒了把細碎的鹽粒。他“醉醺醺”地晃到側門前,門楣上爬滿的牽牛花藤早枯成了褐色,藤條間掛著的殘花像串皺巴巴的紫鈴鐺,被風撞得叮當響。
    指尖在門板的銅環上胡亂劃著圈,銅環被歲月磨得發亮,映出他眼底的“醉意”。門軸上的鐵鏽被他蹭得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裝鐵屑的盒子。
    他忽然腳下一軟,半個身子往門上撞去,門板“吱呀”一聲慘叫,震得門楣上的蛛網抖了三抖,網上粘著的碎葉悠悠飄下來,落在他的肩頭。
    “咳咳……”他捂著嘴咳了兩聲,喉間溢出幾句含混的嘟囔,聽著像在抱怨這鬼天氣凍得人骨頭疼,又像在念叨巷口那碗多放了醋的豆腐腦。
    撞在門上的力道不輕,他卻像沒站穩似的,順著門板往下滑了滑,手在門環上抓了一把,才勉強穩住身形,指縫裏漏出的銅環反光,在暮色裏閃了閃。
    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暗,光線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鋸齒狀的陰影。他盯著門底的縫隙,那裏塞著片枯葉,被風推得往裏鑽了鑽,像在替誰探路。他忽然抬腳,鞋跟磕在門檻的青石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驚得牆根的蛐蛐停了唱——是真沒站穩,還是故意弄出的動靜?
    沒人說得清。隻看見他扶著門框喘粗氣,胸口起伏得像風裏的破布帆。銅環還在指尖轉著圈,轉出的光暈落在他磨出毛邊的袖口上,像塊被揉皺的金箔。
    風卷著煤煙又漫過來時,他忽然偏頭往巷口望,眼神裏的“醉意”似乎淡了些,又很快被濃重的夜色蓋了回去。
    門板上的裂紋深深淺淺,卡著他指尖的老繭。他就那麽靠著門站了會兒,像株被風刮歪的老槐樹,在原地晃啊晃。等喘勻了氣,才又伸出手,在銅環上拍了拍,像是在敲誰的門,又像在跟這扇老門說悄悄話。
    忽然,他腳下又是一滑,整個人往門側倒去,手肘重重撞在門閂上,發出“哢嗒”一聲脆響。這一撞像是用盡了力氣,他順勢順著門板往下滑,屁股墩在青石板上,濺起的灰沫子沾在他的衣襟上。可他嘴角卻似有若無地翹了翹,像偷吃了糖的孩子,藏著點沒說出口的得意。
    藏在冬青叢後的士兵攥緊了槍托,槍身的冷意透過掌心漫上來。他盯著老人的背影,看那團蜷縮在地上的影子,像塊被丟棄的舊棉絮。可沒人注意到,老人滑坐下去的瞬間,指尖飛快地在門底的縫隙裏塞了點什麽——是那片被掐去角的槐樹葉,還是半粒沒嚼爛的綠豆?
    風裹著遠處的梆子聲掠過,老人終於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他扶著門環站直時,忽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噴嚏聲驚飛了簷下的夜鳥,鳥群撲棱棱地掠過頭頂,在墨藍的天上劃出道道殘影。
    他重新抓住銅環,這一次沒再胡亂轉圈,而是用指腹按住銅環中央的凹陷處,輕輕往裏一按。門內似乎傳來極輕的響動,像鎖舌在黑暗裏動了動。他耳朵尖微微聳了聳,隨即又恢複了那副醉醺醺的模樣,推著門往裏晃,鞋跟在門坎上磕出“噔噔”聲,像在數著什麽節拍。
    士兵的目光跟著他的背影鑽進門縫,門後的黑暗像塊吸光的絨布,吞掉了所有聲響。隻有那扇半開的側門,還在風裏輕輕晃著,門軸的吱呀聲混在夜蟲的吟唱裏,分不清是門在動,還是誰的心在動。
    牆根的枯草被老人踩得倒向兩邊,草葉上的露水沾在他的褲腳,洇出深色的印子。他走到院子深處的老榆樹下,樹影在他腳邊晃啊晃,晃得人眼暈。抬手扯了扯被風吹亂的衣襟時,他忽然停住動作,指尖似乎觸到了什麽——是樹皮上新結的樹瘤,還是草葉尖的毛刺?
    老人踉蹌著拐過巷尾那棵老槐樹時,故意讓手裏的空酒壺“哐當”一聲砸在牆根,壺嘴磕在青石上,裂出道醒目的豁口。他彎腰去撿的動作慢吞吞的,像隻笨拙的老貓,餘光卻瞥見巷口那抹藏在冬青叢後的灰影——守衛的槍托正抵著叢叢綠葉,露出半寸冷光。
    風卷著槐花落了他滿身,他抖了抖衣襟,酒壺在手裏搖得叮當響,像是醉漢在數不清兜裏的銅板。走到岔路口時,他忽然往左邊歪了歪,半個身子撞在斑駁的磚牆上,牆皮簌簌往下掉渣,他“哎喲”一聲,嗓門亮得能驚動半條街:“這路咋就這麽滑喲……”
    守衛的腳步聲在身後頓了頓,許是覺得這醉態實在沒什麽看頭。老人卻趁這功夫,指尖飛快地在牆縫裏塞了片枯葉——葉尖被掐去了一角,像個隱秘的記號。
    再往前走,巷子忽然窄了半截,兩側的牆擠得人喘不過氣。他腳下一軟,順著牆根滑坐在地,酒壺滾到前麵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守衛以為他要賴在地上撒潑時,他卻忽然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像追逐獵物的老狗,指尖精準地勾住酒壺的同時,也勾住了牆根一道鬆動的石板。
    石板被他悄悄往旁挪了半寸,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洞口。他抓著酒壺往起站的瞬間,故意把石板蹭回原位,動作亂得像真醉了,卻掩去了洞口的微光。
    等他搖搖晃晃地鑽進更深的巷弄,守衛終於收回目光,轉身離去的腳步聲漸遠。而老人早已直起腰,酒壺裏的“醉意”順著巷風散了個幹淨。
    城西那座破蓮池,早已被歲月啃得沒了模樣。當年“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盛景,如今隻剩池邊青石板上深淺不一的坑窪,像被無數雙鞋磨出的淚痕。
    半池發綠的死水泛著油光,水麵漂著的浮萍連成一片灰綠的毯子,邊緣處偶爾鼓起個氣泡,慢悠悠地破了,露出底下渾濁的水色,像誰打翻了沒喝完的綠豆湯。
    枯敗的荷梗東倒西歪地戳在水裏,有的攔腰斷成兩截,斷口處黑黢黢的,像是被蟲蛀空了心;有的斜斜地搭在池沿,梗上的細刺勾住了隻褪色的紅塑料袋,風一吹,塑料袋就在水麵拖出歪歪扭扭的痕,像條沒人牽的狗,在池裏瞎逛。
    池中央那座石亭塌得愈發厲害,隻剩三根亭柱還在硬撐,柱身爬滿墨綠色的水藻,從根到頂裹得嚴嚴實實,像給亭柱穿了件發潮的蓑衣。亭頂的瓦片早被偷得七零八落,露出的椽子黑黢黢的,像排沒牙的牙齦。有次狂風卷著枯枝撞上去,亭柱“哢嚓”一聲悶響,像是在疼得抽氣,卻還是沒塌,就那麽歪歪地挺著。
    池邊的老柳樹也蔫頭耷腦的,枝條垂在水麵上,沾著層滑膩的綠藻。樹皮裂開的縫裏,藏著半塊被蟲蛀空的碎木,風吹過的時候,枝條在水麵上掃啊掃,掃得水麵起了層細微波紋,又很快平複,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沒人說得清這蓮池荒廢了多久。隻知道池岸被暴雨衝垮的那半麵,露出的黑泥裏混著各種破爛:有缺了口的粗瓷碗,有鏽成疙瘩的鐵絲,還有個掉了漆的鐵皮青蛙,青蛙的眼珠子早沒了,空眼眶對著池水,像在看什麽熱鬧。
    水鳥掠過水麵時,總繞著池心那叢枯蓮飛。枯蓮的蓮蓬黑黢黢的,蓮子早被鳥啄光了,隻剩個空殼在風裏晃。
    偶爾有孩子往池裏扔石頭,“咚”的一聲沉下去,水麵隻顫了顫,連圈像樣的漣漪都懶得泛,就那麽沉沉地泡著,泡得滿池的頹敗,像段被人忘在角落的舊時光。
    顧百川的身影隱在池邊那叢野蘆葦後,葦葉的鋸齒在他袖口割出細碎的痕。月涼如水,順著他微駝的脊背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
    他沒點燈,就借著天邊那彎殘月的光,一步一步往池心石亭挪。腳下的碎石子“咯吱”作響,被他刻意放輕,倒像怕驚擾了池底的什麽。枯荷梗在風中晃啊晃,影子投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的,遮去了大半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