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毒蛇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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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露深重,浸透了吊腳樓的竹地板,寒意絲絲縷縷地滲上來。阿古拉蜷在床榻最裏側,背對著顧遠,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凍硬的石頭。身邊男人的呼吸均勻而綿長,已然沉入夢鄉。可阿古拉卻睜著眼,空洞地望著竹牆上搖曳的、被月光扭曲放大的影子,心如同被泡在冰冷的苦膽汁裏,又澀又疼。
    剛剛結束的親密,像一場淩遲,在她心上反複切割。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回憶錄般的精確。不再是曾經在苗疆初夜時那種帶著少年莽撞和探索欲的急切,也不是後來情濃時熾熱纏綿的占有。而是一種…小心翼翼、按圖索驥的“複刻”。他擁抱的力度、親吻落下的位置、甚至情動時的節奏…都仿佛在努力還原著記憶中的某個模板。
    “阿茹娜…這樣喜歡嗎…”他低啞的、帶著情欲和濃重悲傷的囈語,如同淬毒的針,狠狠紮進阿古拉的耳膜。
    “雲州的奶酥…甜甜的…”
    “那支銀鑲珊瑚的簪子…你戴上真好看…”
    那些細碎到令人心碎的日常片段,那些隻屬於顧遠和阿茹娜的私密喜好,甚至…床笫間最隱秘的習慣…都被他在迷離與清醒的邊緣,無意識地傾吐出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打開了阿古拉竭力想要封存的屈辱之門。
    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精心操控的木偶,在顧遠破碎的夢境裏,扮演著亡姐阿茹娜。她的身體被占有,她的靈魂卻被徹底排除在外。巨大的悲哀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虛無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付出的愛,她的熾熱,她的獨特,在顧遠沉淪的悲傷和對亡妻的追憶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不值一提。
    “我算什麽?”這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纏繞著她的心髒,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難道我就不配擁有屬於我‘阿古拉’的愛嗎?難道我的存在,就隻是為了填補姐姐留下的空缺,做一個活生生的影子嗎?”
    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滑過冰涼的臉頰,浸濕了枕畔。她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鹹澀的血腥味,才勉強壓抑住喉頭翻湧的嗚咽。不能吵醒他。她不敢想象,如果此刻驚醒了他,看到自己滿臉的淚水和不屬於姐姐“阿茹娜”的委屈,他會如何反應?是驚慌失措?是厭煩?還是更深的、將她推得更遠的悲傷?
    巨大的痛苦和無處宣泄的委屈在她胸腔裏瘋狂衝撞。她再也無法在這充斥著“阿茹娜”氣息的床榻上多待一刻!阿古拉猛地掀開薄被,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翻身下床,動作快得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她甚至顧不上披件外衣,隻穿著單薄的寢衣,赤著腳,踉蹌著衝出了房間,將顧遠那依舊沉浸在亡妻夢境中的呢喃徹底關在身後。
    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了她單薄的身體,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她跌跌撞撞地跑下竹樓,衝入寨子邊緣一片相對僻靜的竹林。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一根粗壯的冷竹滑坐在地,雙臂緊緊抱住蜷縮的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壓抑了許久的悲鳴終於衝破喉嚨,卻化作了更加撕心裂肺的、無聲的慟哭。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湧而出,瞬間打濕了她的衣袖和膝蓋。姐姐的死,遠哥哥的崩潰,被當作替身的屈辱,深愛卻得不到回應的絕望…所有的痛苦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將她撕扯得體無完膚。
    “嗚…姐姐…遠哥哥…我該怎麽辦…”破碎的嗚咽從指縫中溢出,在寂靜的竹林裏顯得格外淒涼。
    張紅同樣一夜無眠。顧遠那日直白到近乎殘酷的“合作”提議,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頭,讓她輾轉反側,心亂如麻。恨意、恩情、迷茫、對未來的恐懼…各種情緒如同亂麻般糾纏不清。天剛蒙蒙亮,她便煩躁地起身,鬼使神差般又走向了那個能俯瞰顧遠主樓閣的山坡,仿佛想從那座沉默的竹樓裏,窺探出那個男人真實的心思。
    剛走到半山腰,一陣極力壓抑、卻依舊能感受到其撕心裂肺的嗚咽聲,順著晨風隱隱傳來。張紅腳步一頓,循聲望去,隻見竹林深處,一個穿著單薄白色寢衣的苗疆少女蜷縮在地,小小的身體因劇烈的哭泣而顫抖著,如同風雨中飄零的落葉。
    張紅皺起眉。苗寨的女子大多開朗潑辣,鮮少見到哭得如此淒慘絕望的。她本不欲多管閑事,但那哭聲中的悲痛太過沉重,讓她無法視而不見。猶豫片刻,她還是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喂…你…你怎麽了?”張紅的聲音有些生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她蹲下身,試圖看清少女的臉。
    阿古拉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臉上滿是淚痕和泥土的汙跡,那雙紅腫的眼睛裏盛滿了巨大的悲傷和委屈。她看到張紅,先是茫然,隨即認出這是那個被救回來的、對遠哥哥心懷怨恨的左帳少主。
    “嗚……”阿古拉抽噎著,巨大的委屈讓她幾乎無法組織語言,隻是下意識地指向顧遠主樓閣的方向,語無倫次地控訴:“…我…我……我不是阿茹娜…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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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紅瞬間明白了!這少女,竟是被顧遠欺辱了?!一股怒火瞬間衝上張紅頭頂!好啊!顧遠!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表麵上是救苦救難的恩人,背地裏卻幹著強占苗疆女子的齷齪勾當!還把人當亡妻的替身玩弄?!簡直禽獸不如!
    “顧遠?!是顧遠那個混蛋欺負你了?!”張紅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憤怒和不齒,她一把抓住阿古拉冰冷的手腕,仿佛找到了宣泄自己複雜情緒的出口,“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麽好東西!陰險狡詐!冷血無情!現在又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簡直是人渣!敗類!就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張紅越罵越激動,將心中積壓的對顧遠的怨恨、對自身遭遇的憤怒,全都傾瀉出來,用詞之惡毒,詛咒之狠厲,連她自己都有些吃驚。
    “住口!”阿古拉如同被奪走了幼崽的雌虎,猛地甩開張紅的手,那雙還含著淚水的杏眼瞬間燃起暴怒的火焰!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站了起來,對著張紅厲聲尖叫:“不許你罵遠哥哥!他不是!他不是渣男!不是禽獸!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
    張紅被阿古拉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弄懵了。她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淚痕卻眼神凶狠、拚命維護顧遠的少女,隻覺得荒謬絕倫。“你…你被他欺辱了還替他說話?你是不是被他灌了什麽迷魂湯?還是被他威脅了?”張紅難以置信地問道。
    “你才被灌了迷魂湯!”阿古拉氣得渾身發抖,淚水再次湧出,卻是憤怒的淚水,“遠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為了羽陵部、古日連部近萬族人能擺脫拜火教的魔爪,能獨立自由地活下去,忍辱負重,卑躬屈膝,受盡委屈折磨,假意向張三金那個老魔頭低頭,在虎狼窩裏周旋鬥智!你知道他有多難嗎?!”
    阿古拉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狂熱崇拜:
    “他為了苗疆!為了讓苗疆的子民不再被拜火教奴役荼毒,夙夜不休地製圖、謀劃、提供資源和技術!他幫我們重建家園,教我們抵禦外敵!他就是苗疆的救星!”
    “他對手下的人更是掏心掏肺!為了讓普通的戰士也能吃上好的,穿得暖,他費盡心思改善營地夥食,籌集冬衣!他記得每一個立過功的小卒的名字!他…他…” 阿古拉哽咽了一下,想起顧遠曾為了給受傷的士兵多爭取一份肉湯,親自去和拜火教後勤爭執的樣子,心中又是一陣酸澀和驕傲,“我的遠哥哥是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是這亂世裏唯一的光!我不許你汙蔑他!”
    張紅徹底呆住了,如同被雷劈中!她看著阿古拉那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那雙燃燒著熾熱信仰的眼睛,聽著那些近乎神話般的描述…這姑娘…怕不是失心瘋了吧?顧遠?蓋世英雄?唯一的光?這和她認知中那個設計陷害他們姐弟、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陰謀家,是同一個人嗎?!
    “你…你是不是…”張紅張了張嘴,想問她是不是精神錯亂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阿古拉猛地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張紅心底,“那天你和遠哥哥在竹樓裏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她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冰冷的恨意和深深的疲憊,“我恨你!也恨你弟弟!如果不是你們左帳當初查到了遠哥哥的秘密,如果不是你們的存在逼得遠哥哥不得不用那種手段自保,遠哥哥怎麽會看到你們受苦就動心,把封先生留給你們…我的姐姐阿茹娜!她就不會為了救遠哥哥,慘死在古力森連那個老匹夫的馬蹄之下!一屍兩命啊!”
    阿古拉眼中再次湧上淚水,這次是純粹的、刻骨的仇恨:“我的姐姐…她才剛懷上遠哥哥的長子…她才十八歲…那麽好的一個人…”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盯著臉色瞬間慘白的張紅,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我恨你們!但遠哥哥說得對,過去的恩怨,是拜火教造的孽!是張三金那個老魔頭太狠毒!我現在隻恨古力森連!恨張三金!恨整個拜火教!”
    她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淬毒苗刀,刀尖直指張紅,眼神淩厲如冰:“至於你跟不跟遠哥哥合作,我不管!那是遠哥哥的事!但!如果你敢再咒罵遠哥哥半句!或者敢對他有半分不利!你看我怎麽用這苗疆的蠱毒,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淬毒的刀鋒在微熹的晨光下閃爍著幽藍的寒芒,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張紅看著眼前這個明明似乎比自己還小的少女、哭得眼睛紅腫、卻如同護崽母獸般凶狠決絕的少女,看著她眼中那交織著巨大悲痛、刻骨仇恨和對顧遠近乎盲目的狂熱崇拜…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真的是顧遠的另一房太太?為了維護他,不惜對自己這個“仇人”拔刀相向?甚至…將她姐姐的死,也歸咎於他們左帳當初的“逼迫”?
    張紅沉默了。她看著阿古拉那倔強又脆弱的樣子,心中那團亂麻般的恨意,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攪動得更加混亂。她沒有再說話,隻是深深地看了阿古拉一眼,然後默默地轉過身,腳步有些踉蹌地離開了竹林。留下阿古拉獨自一人,拄著苗刀,在晨風中微微喘息,淚水無聲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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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場竹林裏充滿火藥味和淚水的相遇,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張紅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漣漪。阿古拉那混合著悲痛、仇恨和對顧遠狂熱維護的複雜形象,與她之前對顧遠的認知形成了劇烈的衝突。那個“陰險狡詐的仇人”形象,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她對阿古拉,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卻背負著如此沉重愛恨的苗疆少女,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
    接下來的日子裏,張紅開始有意無意地“偶遇”阿古拉。作為苗疆實質上的“苗王”,阿古拉非常忙碌。張紅能看到她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神色嚴肅地指揮著苗民們修建防禦工事,動作幹練,條理清晰;能看到她在專門的藥廬裏,對著滿桌的瓶瓶罐罐和蠕動的毒蟲,眉頭緊鎖地調配著藥劑或蠱毒,那份專注與執著,帶著一種別樣的魅力;也能看到她偶爾在溪邊清洗藥草時,望著水麵出神,眉宇間籠罩著揮之不去的輕愁。
    張紅起初隻是遠遠地看著。但有一次,她看到阿古拉在藥廬裏對著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和一堆藥材發愁,似乎是在嚐試調配一種強效的蛇毒解藥,卻屢屢失敗,急得額角冒汗,甚至差點被暴躁的毒蛇咬到。
    張紅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觀察了一下阿古拉失敗的操作和桌上的藥材。作為張三金的親生女兒,她從小就被迫接受最嚴苛、最全麵的教導,其中就包括拜火教融合了苗疆,尤其是銀蛇夫人一脈精華的毒術和蠱術醫術。在蛇毒與蛇藥方麵,她的造詣遠超阿古拉。
    “火煉花的劑量多了半錢,會壓製七葉蓮的藥性。用寒潭邊的星月草汁代替水調和,能中和火煉花的燥性,激發七葉蓮的解毒效力。”張紅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阿古拉嚇了一跳,猛地抬頭,看到是張紅,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警惕和複雜,但隨即被眼前困擾她的難題占據了心神。她狐疑地看了看張紅,又看了看桌上的藥材,遲疑地按照張紅說的方法嚐試了一下。
    片刻之後,藥爐中原本渾濁翻滾的藥汁,竟然真的變得清澈透亮,散發出一股清冽的異香!而那條暴躁的毒蛇,在聞到這股氣味後,竟也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阿古拉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藥爐,又看看一臉平靜的張紅,臉上瞬間綻放出驚喜的笑容,如同撥雲見日:“真的成了!謝謝你!” 那笑容純粹而明媚,暫時驅散了她眉間的陰霾。
    張紅看著阿古拉那毫不掩飾的驚喜笑容,心中微微一動。這姑娘,心思其實很單純,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舉手之勞。蛇毒‘冷香引’手法,你火候還差些。下次處理金環蛇毒,先用冰魄針封住它的七寸,再取毒液,會更安全,毒性也更純粹。” 她隨口又指點了一句更精深的技巧。
    阿古拉聽得眼睛發亮,如同發現了寶藏!她的師父青蠍娘子雖然也是用毒大家,但更精於蠍毒和秘術,對於銀蛇夫人一脈歹毒詭異的蛇術,因早年恩怨,傳授有限。這恰恰是阿古拉的短板。而張紅,得張三金傾囊相授,在蛇毒蛇藥方麵,堪稱宗師!她寥寥數語的點撥,就讓阿古拉茅塞頓開,受益匪淺。
    “你…你怎麽懂這麽多?”阿古拉忍不住問道,眼神裏充滿了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
    張紅眼神微微一黯,沒有回答,隻是轉移了話題:“這解藥,可以給被赤鏈蛇咬傷的戰士用了。”
    從那天起,張紅“偶遇”阿古拉的次數更多了。有時是阿古拉在配製某種複雜蠱蟲遇到瓶頸時,張紅“恰好”路過,隨口指出關鍵步驟的錯誤或提供更優的替代方案;有時是阿古拉在處理苗民糾紛焦頭爛額時,張紅會以旁觀者清的姿態,冷靜地分析幾句,往往能切中要害。每一次,她看似不經意的幫助,都能讓阿古拉豁然開朗,解決難題。
    阿古拉並非愚鈍之人。她漸漸明白,張紅是有意接近她,在幫她。雖然她心中對張紅姐弟仍有芥蒂,對姐姐的死無法釋懷,但張紅展現出的淵博學識,尤其是在她最欠缺的蛇術方麵、冷靜的頭腦以及那看似冷漠實則細膩的幫助,讓她無法真正討厭起這個“仇人”的女兒。更重要的是,在張紅麵前,她不需要偽裝成“阿茹娜”,可以自然地流露出獨屬於她“阿古拉”的困惑、急躁、甚至因為成功而露出的、帶著小得意的笑容。
    而張紅,在這一次次的“偶遇”和“幫助”中,也越來越多地聽到了阿古拉無意識間提起的“遠哥哥”。
    “遠哥哥說寨子東邊的了望塔還要再加固…”
    “遠哥哥昨晚又看那些輿圖看到半夜,封先生都生氣了…”
    “遠哥哥讓默罕大叔從山外換了好多鹽巴和布匹回來,說要給大夥兒改善夥食添新衣…”
    “遠哥哥肩膀的傷今天換藥時又滲血了,他硬是忍著沒說疼…”
    阿古拉提起顧遠時,那雙明亮的眼睛裏總是閃爍著光芒,語氣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心疼和崇拜。那些話語裏描繪的顧遠,不再是張紅心中那個陰險的算計者,而是一個殫精竭慮的首領,一個忍受傷痛卻依舊關心部下的男人,一個…似乎有著沉重擔當和內心柔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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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紅默默地聽著。心中那盤踞的恨意,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堅冰,開始一點點地消融。疑惑漸漸被好奇取代,好奇又慢慢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的欲望。那個被阿古拉視若神明、被手下人感恩戴德、卻又讓她姐弟跌入地獄的男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了解那個名為顧遠的謎團。這轉變悄然無聲,卻如同藤蔓般,在她原本充滿恨意的心牆上,悄然攀爬,纏繞。
    日子照常的過著,初冬的苗疆,濕冷的空氣仿佛能鑽進骨頭縫裏。接連幾日陰雨,吊腳樓的竹木都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潮氣。阿古拉坐在藥廬的矮凳上,麵前攤著一堆曬幹的草藥,手中機械地分揀著,眼神卻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原本靈動的杏眸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黯淡,連寨子裏最調皮的娃崽跑來問她要糖吃,她也隻是心不在焉地摸摸頭,遞過去一塊,便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史迦端著一碗剛熬好的驅寒薑湯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她心頭一緊,將薑湯輕輕放在阿古拉手邊的小幾上。
    “阿灼姐姐,喝點熱湯暖暖身子。”史迦的聲音刻意放得輕柔。
    阿古拉像是被驚醒,猛地回神,看到是史迦,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史迦妹妹,你來了。”她端起碗,小口啜飲著,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卻驅不散那深藏的愁緒。
    史迦在她身邊坐下,拿起幾根藥草也跟著分揀,沉默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開口:“姐姐,你這幾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是不是因為顧遠?”
    阿古拉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碗中的薑湯漾開一圈漣漪。她沒有立刻回答,隻是低頭看著碗中深褐色的液體,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湧的情緒。
    藥廬裏隻剩下藥草被輕輕翻動的窸窣聲,以及窗外偶爾滴落的雨滴聲。空氣沉悶得讓人心慌。
    良久,阿古拉才發出一聲幾近歎息的哽咽:“史迦妹妹,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壓抑了許久的委屈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
    “我看著他,看著他每日對著那些輿圖、那些文書,眉頭緊鎖,看著他舊傷發作時疼得臉色發白卻一聲不吭,看著他為了寨子裏一口肉湯、一件冬衣費盡心思……我的心就揪著疼。我想幫他,想讓他輕鬆一點,哪怕一點點也好。”
    “可是……”阿古拉的聲音陡然變得艱澀,淚水毫無征兆地滑落,滴進碗裏,“可是每當我靠近他,想要給他一點溫暖,一點安慰的時候……妹妹,你知道嗎?他看著我,眼神卻是空的。他抱我,吻我,甚至……和我親密,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照著記憶裏的模子描摹。他連叫的都不是我的名字……”
    阿古拉猛地放下碗,雙手捂住臉,肩膀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壓抑的哭聲從指縫中溢出:“‘阿茹娜…這樣喜歡嗎?’‘雲州的奶酥…甜甜的…’‘那支銀鑲珊瑚的簪子…你戴上真好看…’……迦妹,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在剜我的心!我在他懷裏,卻感覺自己是透明的!他抱著的是姐姐的影子,而我……我算什麽?我阿古拉,就隻是一個填補空缺的、會呼吸的傀儡嗎?”
    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眼中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迷茫:“我那麽愛他,愛得心都疼了!我看著他為了苗疆殫精竭慮,看著他背負那麽重的擔子,我隻想讓他快樂一點,輕鬆一點,想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有我阿古拉在心疼他,愛著他……可他……他看不到!他眼裏心裏,隻有那個再也回不來的阿茹娜姐姐,還有這壓得他喘不過氣的苗疆!”
    史迦看著阿古拉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她猛地抱住阿古拉顫抖的身體,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心疼:“姐姐!別說了!他不值得!顧遠他……他太過分了!他怎麽能這樣對你?!你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有你的喜怒哀樂,你有你的愛恨!你不是誰的影子!”
    史迦緊緊摟著阿古拉,腦海中閃過父親金蜈聖手那張因偏執而扭曲的臉。父親為了所謂的“純粹苗疆”,不惜利用、傷害,甚至差點害死了阿灼姐姐。而如今,顧遠這個她曾經也敬畏、甚至因其雷霆手段對苗疆,接著除去父親而隱隱懼怕的男人,卻用另一種方式,同樣在淩遲著阿灼姐姐的心!這讓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怒?
    “姐姐,你為他付出那麽多!你是苗疆的苗王!你為了他,為了苗疆,日夜操勞,連自己都顧不上!可他呢?他把你的一片真心踩在腳下,把你當成另一個女人的替代品!他憑什麽?!”史迦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充滿了替阿古拉感到的不值和憤怒。她要振興苗疆,要向死去的父親證明自己的能力,更要守護好這個在她最黑暗時刻給予她溫暖和庇護的阿灼姐姐!她絕不能看著姐姐被這樣糟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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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古拉在史迦懷裏哭得幾乎脫力,半晌才抽噎著搖頭:“不…妹妹…你不懂…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太痛了…他忘不掉姐姐…那是他的命…他……”
    “忘不掉就能這樣傷害你嗎?!”史迦打斷她,語氣激烈,“姐姐,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你的心就不會痛嗎?你看看你自己,都憔悴成什麽樣子了!”她捧起阿古拉蒼白瘦削的臉頰,眼中滿是痛惜,“不行!我不能看著你這樣下去!我要去找他!我要問問他顧遠,他的心到底是不是石頭做的!”
    “不要!”阿古拉猛地抓住史迦的手腕,眼中充滿驚慌,“妹妹,別去!求你了!遠哥哥他……他現在壓力很大,拜火教那邊步步緊逼,苗疆百廢待興……他不能分心!而且……而且……”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卑微的祈求,“他要是知道我都告訴你了……他會不會……更覺得我不懂事?更煩我?”
    看著阿古拉如此卑微地維護著那個傷她至深的男人,史迦隻覺得一股怒火直衝天靈蓋,卻又被深深的無力感包裹。她咬緊牙關,最終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將滿腔的憤懣壓回心底。她不能衝動,不能再給阿灼姐姐添亂了。但顧遠……這筆賬,她記下了!
    幾天後,天氣難得放晴。清晨的陽光透過竹林的縫隙灑下,驅散了些許寒意。阿古拉卻依舊愁眉不展。昨夜,顧遠又一次在睡夢中緊緊抱著她,含糊地叫著“阿茹娜”,醒來後,看著身邊男人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阿古拉的心又澀又漲。
    她輕輕起身,不願驚醒他。走到窗邊,看著遠處山巒間升騰的薄霧,阿古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不行,不能再這樣消沉下去了。遠哥哥的舊傷,尤其是左肩胛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被拜火教一種淬著陰毒的刀所傷,淤毒一直未能完全拔除,每逢陰雨天便疼痛鑽心,甚至影響他運功。封先生開的方子裏,有一味極其關鍵的“七葉蓮”,存貨用完了,新采的幾株藥性又稍顯不足。她記得後山一處人跡罕至的斷崖背陰處,似乎生長著幾株年份更久的。
    “遠哥哥的藥不能斷……”阿古拉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她要為遠哥哥做點什麽,哪怕隻是減輕他一絲痛苦。這份心意,是她阿古拉的,不是阿茹娜的。
    她換上便於行動的短打,背起藥簍和小藥鋤,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一人向後山斷崖走去。雨後山路濕滑異常,覆蓋著厚厚的落葉和濕滑的青苔。阿古拉小心翼翼地攀爬著,注意力全在尋找那珍貴的七葉蓮上。
    終於,在斷崖下一處極其隱蔽的濕滑石縫裏,她看到了幾株葉片肥厚、邊緣隱隱泛著金線的七葉蓮!藥性絕對上佳!阿古拉心中一喜,顧不上危險,探身過去,小心翼翼地用特製的玉片藥鋤挖掘著根部,生怕損傷了藥性。
    就在她全神貫注,手指即將觸碰到最後一株七葉蓮的根莖時——
    “嘶——!”
    一道細長如鐵線、通體碧綠、隻有尾尖一點赤紅的影子,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石縫深處激射而出,狠狠一口咬在阿古拉伸出的左腿上!
    “啊!”阿古拉猝不及防,劇痛瞬間襲來!她驚呼一聲,身體猛地向後一仰,腳下濕滑的苔蘚讓她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後滑倒!慌亂中,她下意識地伸手抓住旁邊一叢堅韌的藤蔓,才險險穩住身形,沒有滾下陡峭的山坡。
    但小腿上傳來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定睛一看,咬住自己左腿的,是一條通體碧綠、隻有尾尖一點赤紅的毒蛇——正是苗疆劇毒之物“鐵線青”!被咬處瞬間傳來火燒般的劇痛,緊接著是可怕的麻木感,兩個細小的牙印周圍,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發黑!
    阿古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鐵線青毒性猛烈,發作極快!她強忍著鑽心的疼痛和迅速蔓延的麻痹感,用顫抖的右手迅速從腰間荷包裏摸出一顆師父青蠍娘子秘製的解毒丹塞入口中。同時,她不敢耽擱,咬緊牙關,用盡力氣,將石縫裏那株差點害她喪命的七葉蓮連根挖出,珍惜地放入藥簍。做完這一切,她已是冷汗涔涔,渾身虛軟。
    劇毒在體內迅速蔓延,左腿開始麻木無力,心跳快得如同擂鼓,眼前景物也開始旋轉模糊。阿古拉知道不能再拖了,她必須立刻下山找人!她一手死死按住被咬傷的傷口上方,試圖減緩毒血上行,一手扶著濕滑的山壁和樹木,拖著那條迅速腫脹發黑、如同灌了鉛般沉重的左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山下挪去。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冷汗混著淚水,糊了她一臉。她咬著下唇,唇瓣已被咬破,滲出絲絲血跡,卻倔強地不肯發出一聲呻吟。
    “遠哥哥……藥……拿到了……”這個念頭,成了支撐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在劇痛和眩暈中掙紮前行的唯一力量。
    當阿古拉拖著中毒的左腿,臉色慘白、冷汗淋漓、搖搖晃晃地出現在寨子邊緣時,正好被心煩意亂、在山坡上徘徊的張紅看見。
    張紅起初隻是看到一個模糊的白影踉蹌著,待看清是阿古拉那慘狀時,心頭猛地一跳!她立刻飛奔下山,衝到阿古拉身邊,一把扶住她幾乎要癱軟的身體。
    “你怎麽了?!”張紅的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她目光銳利地掃過阿古拉腫脹發黑、鮮血淋漓,腫脹、褲腿都被撐得緊繃的左小腿,瞬間明白了,“鐵線青?!”
    “藥……給遠哥哥……”阿古拉意識已經開始模糊,隻是憑著本能,虛弱地指向自己背上的藥簍,裏麵那株沾著泥土和點點血跡的七葉蓮格外醒目。
    張紅看著那株被如此拚命才采來的草藥,再看看阿古拉痛得扭曲卻仍記掛著顧遠的樣子,心中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她二話不說,一把將阿古拉背起:“別說話!我帶你去找人!”她本想直接去找封先生,但想到顧遠住處離得更近,而且那裏肯定有應急的藥物和人手,立刻調轉方向,背著阿古拉快步向顧遠的主樓閣奔去。阿古拉伏在她背上,滾燙的額頭抵著她的頸窩,痛苦的呻吟壓抑在喉嚨裏,身體因為劇毒和疼痛而微微抽搐。
    與此同時,同樣看到這一幕,怒火中燒、再也按捺不住的史迦,緊握雙拳,向顧遠的竹樓奔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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