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石洲殘燼,老將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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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九年正月初三,朔風卷著灰燼與血腥,嗚咽著掠過石洲城焦黑的斷壁殘垣。李嗣源的五萬晉軍,如同沉默的鋼鐵洪流,終於開進了這座人間煉獄。鐵蹄踏過結冰的血窪,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空氣中彌漫的焦臭味、屍臭味濃得化不開,即使是最悍勇的沙陀老兵,也忍不住以袖掩鼻,麵露惻然。
    李嗣源策馬行在隊伍最前,臉色鐵青。他雖早有預料,但親眼所見仍遠超想象。街道兩旁,焦黑的房梁兀自冒著青煙,被契丹人當作“人燭”點燃的屍體早已碳化扭曲,凝固在臨死前掙紮的姿態。幾處水井旁堆疊著自盡的婦孺屍體,結冰的衣裳下是絕望的麵容。僥幸未死的老人蜷縮在廢墟角落,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朽木。一隻野狗正撕咬著半截幼童的手臂,被士兵一箭射穿,哀嚎著倒在同樣被啃噬得麵目全非的屍體旁。
    “大帥!”親兵統領疾馳而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武當山腳臨時營地發現唐榕依拉澤將軍...他,他隻剩下一隻手了!身邊僅有三個親衛,都帶著重傷!”
    李嗣源濃眉緊鎖:“帶路!”
    臨時營地設在一座破敗的山神廟裏。唐榕依拉澤躺在枯草堆上,斷腕處用髒汙的布條草草包裹,滲出的血已呈黑紫色。他臉色蠟黃,嘴唇幹裂起泡,昔日驕橫跋扈的神情被極度的痛苦和刻骨的怨毒取代。見到李嗣源,他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老將的披風,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光芒:
    “李大帥!顧遠!契丹狗!他們勾結...五千兄弟...全完了!顧遠那奸賊,引契丹入關!他在城內早有準備,裏應外合...那刀...那刀太快了...”他語無倫次,顯然高燒與劇痛已讓他神誌不清,反複念叨著顧遠的刀法和契丹人的凶殘。
    李嗣源俯身,沉聲道:“唐榕將軍,安心養傷。此仇,殿下必報!”他示意軍醫全力救治,心中卻無半分波瀾。唐榕的慘狀,不過是他政治棋盤上一枚棄子必然的結局。他更在意的,是親衛隨後低聲的稟報:
    “大帥,廟外還有幾人求見,為首的自稱範文,說是...曾向陛下進諫顧遠必反之人。他身邊跟著幾個江湖氣息很重的人,一個黑袍的像是頭領,氣質陰鷙;一個白衣的,身法飄忽;還有個藍袍和黃袍的。”
    範文?李嗣源心中一動。那個被李存勖鞭笞的酸儒?他竟沒死?還有他身邊人...李嗣源敏銳地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
    “讓他們進來。”
    範文當先踏入,衣衫襤褸,臉上帶著煙熏火燎的痕跡,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比唐榕更熾烈、更清醒的恨意。他身後,黑先生祝雍一身黑袍纖塵不染,氣度沉凝;白先生雲哲麵無表情,眼神銳利;藍童與謝胥則帶著警惕打量著李嗣源。
    “罪民範文,拜見李大帥!”範文深深一揖,聲音沙啞卻帶著讀書人的倔強,“石洲慘狀,皆因顧遠背主求榮,引狼入室!罪民當日所言,字字泣血,奈何陛下...”
    “範先生請起。”李嗣源虛扶一下,目光如電掃過祝雍等人,“這幾位是?”
    祝雍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祝雍,江湖人稱‘黑先生’。這位是雲哲,江湖人稱‘白先生’、藍童,江湖人稱’藍先生‘、謝胥,江湖人稱‘黃先生’。石洲遭此大劫,我等不忍百姓塗炭,自發組織人手於亂中救護,奈何...杯水車薪。”他語氣沉痛,眼神卻坦蕩地與李嗣源對視。
    “自發救護?”李嗣源玩味地重複,他征戰半生,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祝雍絕非善類,其身邊幾位也皆非庸手。這幾個人曾是顧遠手下,他見過,能在顧遠眼皮底下潛伏,又在契丹屠城時存活下來,甚至能聚攏人手...能量不小!尤其是祝雍身上那股刻意收斂卻仍透出的陰狠之氣,讓他想起了曾經的義弟李存勖。
    “正是。”祝雍坦然道,“顧遠狗賊倒行逆施,勾結外虜,置石洲萬千生靈於不顧,實乃國賊!我等雖江湖草莽,亦知忠義,願助大帥穩定石洲殘局,撫慰生民,他日若有機會,定要手刃此獠,為枉死者討還公道!”他話語鏗鏘,直指顧遠罪責,將自己塑造成正義的守護者。
    範文也激動地補充:“大帥!祝先生等人俠肝義膽,若非他們,城中殘存的工匠、醫者、婦孺,早已盡數死於契丹屠刀或饑寒!他們熟知石洲地理人情,對顧遠及其黨羽了解甚深!實乃大帥安定此地的臂助!”他掏出那本染血的《活輿圖》,“此書乃罪民心血,詳載河北山川險要、物產民情,今獻於大帥,隻求大帥給石洲百姓一條活路,給罪民一個...向顧遠複仇的機會!”
    李嗣源的目光在範文悲憤的臉上、祝雍深沉的眼中以及那本《活輿圖》上來回逡巡。他心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範文可用啊!此人有才,有\"活輿圖\"之稱、有忠敢直諫、有恨對顧遠,且出身低微,易於掌控。用他治理石洲殘局,安撫人心,名正言順,更能彰顯晉王仁德,雖然那李存勖未必在乎。
    祝雍也可用更需防,此人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他能在亂局中保存實力並收攏人心絕非善類,他反顧遠是真,但絕非出於單純的“忠義”。他需要石洲這塊地盤和殘存的資源作為根基。用他,是一把雙刃劍。他能幫助自己迅速控製局麵,壓製可能的反抗,比如那些恨顧遠也恨晉國的人,甚至在未來對付契丹或顧遠時成為奇兵。但也需嚴防其坐大,必要時可借李存勖之手或契丹、顧遠之力除之。
    石洲的價值:此地雖殘破,但地理位置重要,是北疆門戶。殘存的工匠、人口,尤其是被祝雍藏起來的那部分是寶貴財富。更重要的是,這裏是釘在顧遠與契丹之間的一顆釘子!讓範文、祝雍在此經營,若他將來在契丹失勢,這既能牽製顧遠北歸之心,又能成為監視契丹動向的前哨。自己遠在晉陽,正需要這樣一股“忠心”至少名義上)忠於晉國的地方勢力。
    殿下此刻正全力攻打劉守光,焦頭爛額,對石洲殘局隻會要求“穩定”,不會深究細節。自己將範文推出來作為“忠義之士”、“力挽狂瀾者”上報,合情合理。至於祝雍這些“江湖義士”,完全可以隱去,作為暗棋。李存勖的暴戾多疑是柄懸劍,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幽州!
    電光火石間,李嗣源已定下策略。他臉上露出“欣慰”與“沉重”交織的表情,上前用力拍了拍範文的肩膀:“範先生忠義,李某佩服!石洲遭此大難,正需先生這等心係百姓、熟知本地之才主持大局!你與這幾位義士救護百姓之功,本帥定當如實稟明陛下!”他轉向祝雍等人,語氣誠摯:“諸位壯士高義,李某代石洲生民謝過!值此危難之際,還望諸位能與範先生同心戮力,助我安民守土,重建家園!李某必不負諸位今日之義舉!”
    這番話,等於正式將石洲的民政和潛在的武裝\地下力量納入了自己的體係,並給予了他們合法的外衣和行動的權力。範文激動得熱淚盈眶,再次深深下拜。祝雍眼中精光一閃,也躬身道:“必不負大帥所托!”
    李嗣源立刻著手安排:
    他飛鷹傳書晉陽,信中詳細描述了石洲慘狀,契丹暴行,唐榕依拉澤五千將士力戰殉國,本人斷手重傷。重點突出了範文在亂軍和契丹屠刀下“冒死救護百姓”、“收集整理重要圖籍”、“協助官軍穩定秩序”的“忠勇事跡”,稱其為“石洲柱石”。請求殿下任命範文暫代石洲刺史,主持重建。對祝雍等人,隻字未提。信中強調石洲殘破,百廢待興,急需錢糧賑濟,並委婉提及顧遠勾結契丹,已成北疆大患,需從長計議。
    他明麵上,任命範文為“石洲安撫使”,全權負責賑濟災民、掩埋屍體、清理廢墟、維持秩序。撥給他少量糧秣和一支維持治安的老弱殘兵為主的部隊。暗地裏,默許甚至暗中支持祝雍整合石洲殘存的江湖勢力、地下力量以及被他藏匿的工匠、人口。李嗣源留下幾名心腹軍官“協助”範文,實則負責監視和充當與祝雍之間的聯絡人。
    隨後,他嚴令軍醫全力救治唐榕伊拉澤,將其安置在相對安全的營中,派人“保護”,實為看管,防止他亂說話或擅自行動。
    看著範文帶著劫後餘生的使命感,在祝雍等人簇擁下走向滿目瘡痍的城池;看著自己留下的人悄然融入;再看看營中昏迷不醒、隻剩半條命的唐榕依拉澤,李嗣源站在殘破的城樓上,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石洲這盤死棋,被他下活了。顧遠?你借契丹之力脫身,卻也給我留下了牽製你的繩索和一把指向北方的刀。而範文和祝雍,無論他們懷著何種心思,此刻都成了他李嗣源棋盤上的棋子。
    幾乎在李嗣源飛鷹傳書抵達晉陽的同時,另一份來自幽州前線的捷報也擺在了晉王李存勖的案頭——周德威已攻占涿州,兵鋒直指幽州城!這本該是令人振奮的消息,然而當李存勖先拆開石洲那份染著烽火氣息的急報後,整個晉陽宮仿佛瞬間被寒冰凍結。
    “顧——遠——!!!”
    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李存勖雙目赤紅,額頭上青筋暴跳如蚯蚓,他猛地將手中的軍報撕得粉碎,猶不解恨,一把掀翻了沉重的紫檀木禦案!奏章、筆墨、珍寶稀裏嘩啦砸了一地。
    “奸賊!逆賊!狗賊!無恥之尤!!”他像一頭被困的猛虎,在殿內瘋狂地踱步,咆哮聲震耳欲聾,“本王待他不薄!潞州,柏鄉並肩浴血!許他石洲基業!他竟敢!竟敢勾結契丹!屠我兵士!毀我城池!此仇不共戴天!!!”
    殿內侍立的宦官宮女早已嚇得麵無人色,匍匐在地,瑟瑟發抖。幾名近臣也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李存勖的暴戾是出了名的,此刻正在氣頭上,誰觸黴頭誰死!
    “李嗣源呢?!他的五萬大軍是擺設嗎?!為何不攔住顧遠?!為何讓契丹狗賊肆虐石洲?!唐榕伊拉澤的五千精銳啊!就這麽沒了?!”他猛地轉身,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傳信的軍校。
    軍校魂飛魄散,以頭搶地:“殿…殿下息怒!李大帥軍報言…言其大軍抵達時,石洲已…已遭血洗,顧逆與契丹主力已北遁無蹤…唐榕將軍重傷垂危…李大帥正全力收拾殘局,安撫…”
    “廢物!都是廢物!”李存勖一腳踹翻軍校,猶不解恨,嗆啷一聲抽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旁邊一個因為恐懼而微微抬頭的小宦官慘叫一聲,脖頸間鮮血狂噴,瞬間斃命!溫熱的血濺了旁邊人一身。
    “啊!”幾個宮女嚇得失聲尖叫。
    “吵什麽!拖出去喂狗!”李存勖如同嗜血的修羅,劍尖滴血,指著屍體咆哮。侍衛戰戰兢兢地將屍體拖走,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殺戮似乎讓他稍微冷靜了一絲。他喘著粗氣,撿起地上另一份來自幽州的捷報,隻看了一眼,那股被欺騙、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再次吞噬了他!
    “潞州驕兵之計…打朱溫主戰場要設計於幽州…都是顧遠!都是這奸賊給本王出的主意!”李存勖恍然大悟,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早就算計好了!他早勾結劉守光!讓本王把精力都放在劉守光這蠢貨身上!給他自己爭取時間!讓他能從容布置,勾結契丹!好一個金蟬脫殼!好一個李代桃僵!本王竟被這豎子玩弄於股掌之中!!!”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顧遠此人心機深沉得可怕。潞州之戰他獻策立功,奪取河北的戰略也是他力主…這一切,難道都是為了今日的背叛鋪路?李存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羞辱。他自詡英雄,竟被一個自己提拔的“胡兒”如此戲耍!
    “李嗣源…”這個名字在他暴怒的腦海中突然變得格外刺眼。父王李克用臨終前的話猶在耳邊:“嗣源厚重少文,然忠勇無二,可托大事…” 可是…五萬大軍,近在咫尺,為何未能及時阻止?是力有不逮?還是…他猛地想起李嗣源與顧遠在柏鄉並肩作戰的情誼,想起李嗣源有時流露出的對顧遠才能的欣賞…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難道…難道李嗣源故意縱放顧遠?!
    “召李嗣源!立刻!馬上!滾回來見本王!”李存勖的咆哮再次響徹大殿。
    數日後,風塵仆仆的李嗣源趕回晉陽。他深知此行凶險,早已打好了腹稿。
    晉陽宮偏殿,氣氛凝重如鉛。李存勖高踞王座,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刀子,剮在李嗣源身上。殿內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那前幾日被殺的宦官屍首雖已清理,但那股味道似乎還未散盡,更添幾分肅殺。
    “臣李嗣源,參見殿下!”李嗣源一絲不苟地行大禮,姿態恭敬無比。
    “李大帥…好!好得很!”李存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濃濃的譏諷,“五萬大軍,坐視石洲陷落,大將殘廢,五千精銳化為齏粉!你告訴本王,你這仗是怎麽打的?!”
    “臣…罪該萬死!”李嗣源伏地,聲音帶著沉痛與疲憊,“殿下容稟!臣接旨後,星夜兼程,不敢有絲毫耽擱!然石洲距黑水峪數百裏,山路崎嶇,風雪阻道,大軍行進實難疾速!臣已命前鋒輕騎倍道而行,奈何…奈何還是遲了一步!”他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和“悲憤”:
    “臣抵達石洲時,城池已陷!契丹鐵騎肆虐屠戮,慘絕人寰!顧遠那奸賊,早已布置妥當!他假意元日前宴飲鬆懈唐榕將軍戒備,實則暗通契丹,約定時辰!城內更是早有內應,趁亂打開城門!唐榕將軍雖勇,然倉促應戰,敵眾我寡,更有顧賊親率精銳裏應外合…其麾下赤磷衛凶悍異常,契丹騎射更是刁鑽…五千將士…血戰至最後一人!唐榕將軍力斬數十敵,終因寡不敵眾,被顧遠那惡賊斬斷右手…臣救下他時,已隻剩一口氣!”
    李嗣源聲淚俱下,將石洲慘狀和唐榕的“英勇”描繪得淋漓盡致,將自己“未能及時趕到”的責任推給了天氣和路程,將失敗歸咎於顧遠的狡詐、契丹的凶殘以及唐榕伊拉澤可能的“疏於戒備”。同時,他刻意誇大了契丹大軍的規模和誇大了顧遠部下的戰鬥力,暗示並非自己畏戰。
    “臣入城後,所見…實乃人間地獄!契丹所過,雞犬不留!婦孺老弱,盡遭屠戮!臣…臣恨不能生啖顧遠、耶律德光之肉!”他重重叩首,“臣未能及時救援,致使國家蒙羞,將士殞命,百姓遭難,罪無可恕!請殿下降罪!”
    李存勖死死盯著李嗣源,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虛偽或不安。但李嗣源那布滿風霜、寫滿悲憤與自責的臉,那因疲憊和痛心而布滿的血絲,顯得無比“真誠”。尤其是提到石洲慘狀時那切齒的恨意,不像作偽。
    李存勖心中的疑慮稍減,但怒火並未平息。他猛地一拍扶手:“就算如此!你為何不追?!契丹、顧遠帶著擄掠的財物人口,行動必緩!你手握五萬大軍,為何不銜尾追殺,為死難將士報仇,奪回我子民?!”
    這個問題在李嗣源預料之中。他抬起頭,眼中帶著“無奈”與“深謀遠慮”:
    “陛下明鑒!臣豈能不恨?豈能不想追?然當時情形,實不可為!”
    “其一,契丹騎兵來去如風,擄掠之後即分兵數路北遁,行蹤飄忽。我軍多為步卒,於茫茫雪原追擊騎兵,如大海撈針,極易中伏。若再遭折損,豈非雪上加霜?”
    “其二,石洲新遭大劫,屍橫遍野,若不及時處置,恐生大疫!城中殘存百姓驚魂未定,流離失所,嗷嗷待哺。若大軍盡數追敵,此地必再生大亂,甚至可能激起民變!範文等人雖竭力安撫,然無大軍坐鎮,恐難持久。石洲乃北疆門戶,若徹底糜爛,契丹下次南下將暢通無阻!”
    “其三,亦是臣最憂心之處——幽州!”李嗣源話鋒一轉,直指核心,“殿下!劉守光狂妄稱帝,已是甕中之鱉,此乃天賜良機,一舉平定河北,消除後顧之憂的關鍵時刻!朱溫老賊已親率大軍北上,圍攻棗強、蓚縣,意圖救援幽州!殿下主力盡在幽州前線,周德威將軍雖勇,然雙拳難敵四手!若臣再率這些主力遠追契丹於塞外,一旦幽州戰事有變,或梁軍突破防線,後果不堪設想!臣…臣豈敢因一時之憤,而壞殿下掃平河北、問鼎中原之宏圖大業?!”
    這一番話,條理清晰,層層遞進,將“不能追”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尤其最後抬出“幽州大局”和“殿下宏圖”,更是擊中了李存勖的要害。李存勖固然暴怒於顧遠的背叛,但他更在意的是眼前的幽州!是消滅劉守光這個心腹大患!是擊敗來犯的朱溫!
    李嗣源看李存勖臉色變幻,沉默不語,知道說到了點子上,立刻趁熱打鐵:“殿下!顧遠背主投敵,罪不容誅!然此獠已成疥癬之疾,依附契丹,苟延殘喘。待殿下掃平幽燕,擊退朱溫,整合河北之力,攜大勝之威,再揮師北伐,犁庭掃穴,剿滅契丹,生擒顧遠,方是上策!屆時,石洲之仇,將士之血,必可十倍討還!那時臣願為先鋒,萬死不辭!”
    大殿內一片寂靜。李存勖胸膛劇烈起伏,死死攥著拳頭。理智告訴他,李嗣源說的有道理。幽州戰事正到關鍵時刻,朱溫大軍壓境,確實不宜分兵遠追。但情感上,被顧遠如此戲耍背叛的奇恥大辱,像毒火一樣灼燒著他的心。
    良久,李存勖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聲音冰冷刺骨:“好…好一個老成謀國!李嗣源,你起來吧。”
    李嗣源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知道暫時過關了,但仍恭敬道:“臣…謝殿下不罪之恩!然石洲之失,臣難辭其咎,懇請殿下責罰,以儆效尤!”
    “哼!”李嗣源冷哼一聲,“責罰?責罰你有何用?能換回石洲?能換回五千將士的命?能換回顧遠那狗賊的頭顱?!”他煩躁地揮揮手,“石洲之事,就按你之前所奏,讓那個範文暫且打理!撥些糧食給他,別讓那些人全餓死了,顯得本王不仁!至於你…留在晉陽聽用!幽州戰事吃緊,本王用得著你!”
    “臣,遵旨!謝陛下!”李嗣源再次叩首,姿態放得極低。他知道,李存勖心中那根刺並未完全拔除,自己仍需謹慎。
    “滾下去!”李存勖不耐地喝道。
    看著李嗣源恭敬退出的背影,李存勖眼中陰鷙之色更濃。他猛地抓起案頭那份幽州捷報,又狠狠摔在地上!
    “顧遠!都是因為你!害得本王如此被動!”他將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憋屈,全部轉移到了幽州戰場上。“劉守光!朱溫!你們統統該死!傳令周德威!給本王不計代價!猛攻幽州!一個月之內,本王要看到劉守光的狗頭!還有,告訴楊師厚、賀德倫!給本王狠狠地打!朱溫老賊敢來,就讓他把老骨頭埋在河北!”
    李存勖的怒火如同實質的燃料,瞬間點燃了整個幽州戰場。
    幽州城下:
    周德威接到晉王措辭嚴厲、近乎瘋狂的催戰命令,心中苦笑,卻不敢有絲毫怠慢。這位以穩重著稱的將領,此刻也隻能化身修羅。
    “攻城!晝夜不息!先登者,賞千金,官升三級!後退者,斬!”冷酷的命令下達。
    嗚咽的號角撕破黎明,黑壓壓的晉軍如同決堤的洪水,湧向傷痕累累的幽州城牆。雲梯、衝車、拋石機被不計代價地推上前線。箭矢如飛蝗般遮蔽了天空,帶著死神的尖嘯落下,城頭守軍和城下晉軍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倒下。滾燙的金汁從城頭傾瀉而下,沾之即爛,淒厲的慘叫聲令人頭皮發麻。巨大的石塊砸在城牆上,碎石崩飛,帶走一片片血肉。
    城頭,燕軍守將元行欽狀若瘋虎,嘶吼著指揮抵抗。滾木礌石如雨點般砸下。但晉軍的攻勢太猛了!尤其是那些被重賞刺激得眼紅的“選鋒”敢死隊),頂著盾牌,口銜利刃,悍不畏死地攀爬雲梯。不斷有人中箭跌落,摔成肉泥,但後麵的人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向上衝!
    一處垛口被突破!數十名晉軍精兵突上城頭,與守軍展開慘烈的白刃戰。刀劍砍入骨肉的悶響、臨死的慘嚎、憤怒的咆哮混雜在一起。血水很快染紅了城牆,匯成小溪順著磚縫流下。屍體不斷被拋下城牆,堆積在護城河邊。周德威麵無表情地看著這血肉磨坊,不斷下令投入新的生力軍。他知道,這是拿人命在填!但晉王殿下的怒火,需要用劉守光的人頭來平息。
    城內,昔日繁華的燕國皇宮內,劉守光早已沒了稱帝時的意氣風發。他麵色慘白,聽著城外震天的喊殺聲和越來越近的兵刃交擊聲,嚇得瑟瑟發抖。
    “陛下!南門…南門快守不住了!晉狗瘋了!元將軍請求援兵!”渾身浴血的傳令兵撲倒在地。
    “援兵?哪裏還有援兵!”劉守光歇斯底裏地尖叫,“朱溫呢?!朕的援軍呢?!快!再派人突圍!去告訴梁帝,隻要他救朕,幽燕之地朕願與他平分!不!朕願稱臣!快啊!”
    然而,派出去的使者如同泥牛入海。絕望籠罩著幽州城。
    南線蓚縣戰場:
    朱溫親率的後梁大軍主力,正與晉軍大將賀德倫部在蓚縣城外曠野上展開慘烈廝殺。梁軍人多勢眾,裝備精良,陣型嚴密。晉軍則依托城防和預先構築的工事,頑強抵抗。
    戰鼓如雷,鐵蹄踏地,大地為之顫抖。兩股鋼鐵洪流狠狠撞在一起!瞬間,人仰馬翻,長矛折斷,盾牌碎裂!前排的戰士瞬間被撞成肉泥,後麵的人踩著血肉繼續向前衝殺。騎兵在步兵陣列中穿插分割,馬蹄踏碎倒地的傷兵,慘叫聲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裏。
    “放箭!”賀德倫在指揮台上怒吼。晉軍弓弩手射出密集的箭雨,落入梁軍後續梯隊中,引起一片混亂。但梁軍後續方陣踏著同伴的屍體,依舊如潮水般湧來。雙方在每一寸土地上反複爭奪,屍體堆積如山,鮮血浸透了凍土,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暗紅色的冰坨。
    朱溫在禦輦上觀戰,臉色陰沉。幽州告急的消息他已知曉,劉守光的求援更是雪片般飛來。但他被賀德倫死死釘在蓚縣,寸步難行!晉軍的頑強超乎想象。
    “廢物!都是廢物!”朱溫怒罵著前線的將領,“給朕衝!不惜一切代價,衝破晉狗防線!救不了幽州,朕要你們的腦袋!”
    棗強戰場:
    另一路梁軍大將楊師厚,正指揮重兵猛攻晉軍堅守的棗強城。這裏是通往幽州的重要節點。
    梁軍動用了龐大的攻城器械,巨大的“呂公車”緩緩逼近城牆,車頂的士兵與城頭守軍對射,不斷有人慘叫著跌落。衝車撞擊著城門,發出沉悶的巨響,每一次撞擊都讓城牆微微顫抖。拋石機投出的火球點燃了城內的房屋,濃煙滾滾。
    守城的晉軍士卒在煙火中浴血奮戰。滾油澆下,點燃了攀爬雲梯的梁軍,一個個火人慘嚎著墜落。擂石砸下,將衝車旁的梁軍砸成肉醬。城門後的晉軍死士用身體頂住門栓,口吐鮮血也不後退半步。城牆上,殘肢斷臂隨處可見,傷兵的呻吟聲不絕於耳。一個斷了腿的晉軍什長,靠坐在箭垛旁,用盡最後力氣將手中的長矛投向城下攀爬的敵人,然後力竭而死。
    楊師厚看著傷亡慘重的戰報,眉頭緊鎖。晉軍抵抗之頑強,遠超預期。他知道幽州危在旦夕,但眼前的棗強城,像一顆帶血的釘子,死死地釘住了他的大軍。
    戰報如同雪片般飛向晉陽。
    “報!周德威將軍猛攻幽州西城,斬首兩千,我軍傷亡一千五!”
    “報!幽州守將元行欽組織死士反擊,燒毀我軍雲梯三十架!”
    “報!蓚縣賀德倫將軍擊退梁軍三次衝鋒,陣斬梁將一名!”
    “報!棗強告急!楊師厚部攻勢猛烈,西門出現裂痕,守將請求增援!”
    每一份戰報,都浸透著濃重的血腥味。李存勖坐鎮晉陽,看著地圖上犬牙交錯的戰線,暴躁之餘,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朱溫親征,梁軍主力盡出,這絕非虛張聲勢。顧遠背叛帶來的惡劣影響正在顯現——他不僅帶走了他石洲的精銳,更讓晉國在北方的防禦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牽製了本可用於幽州戰場的兵力,李嗣源的五萬人被釘在石洲處理殘局並防備契丹。李存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失去顧遠這枚棋子的切膚之痛。他隻能將所有的怒火和焦慮,化作更加瘋狂的進攻命令,傾瀉在幽州城頭。
    而在遙遠的北方,石洲的廢墟上,範文穿著李嗣源“賜予”的、並不合身的官袍,正指揮著幸存者清理街道,焚燒屍體。寒風卷起紙錢和灰燼,嗚咽盤旋。他看著滿目瘡痍,淚水早已流幹,隻剩下刻骨的仇恨在胸中燃燒。他緊緊抱著那本《活輿圖》,仿佛抱著複仇的唯一希望。
    祝雍則隱在曾經相對完好的顧遠的宅邸中,聽著手下匯報收攏了多少人手、找到了多少物資,包括顧遠未來得及運走的部分、控製了哪些殘存的工匠坊。他麵前攤開的是石洲城防圖,手指卻點向了太行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亂世,正是梟雄崛起之時。李嗣源想利用他?焉知他不是在借李嗣源的勢?
    幽州城下,屍山血海。石洲廢墟,餘燼未冷。李嗣源在晉陽府邸,默默擦拭著自己的佩刀,目光深邃。顧遠,此刻想必已踏入契丹王庭了吧?你借契丹脫身,我借石洲殘局布子。這盤亂世棋局,才剛剛開始。而李存勖的暴怒與朱溫的反撲,正將更多的血肉投入這無情的熔爐之中。亂世的烽煙,注定要用無數生靈的鮮血來書寫……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