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烏雲死死壓在大鳴皇城的上空，紫色雷光像遊龍一樣在雲層深處翻滾、醞釀，仿佛整個天幕都被墨色染透，天地一片凝滯。
    “唔……”
    陳諾微微蹙眉，緩緩睜開眼。
    她原以為會再次看見熟悉的宮燈、檀香，或者夢境中那座大鳴皇宮。
    可她睜眼看到的，是一雙金與黑交錯的豎瞳。
    那是比夢更深的凝視，如深淵窺視人間，漠然而狂熱，壓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陳諾微微一怔，唇瓣微張，嗓子幹啞：“阿……瑾？”
    那雙眼睛與她記憶中不完全相同，卻讓她毫不猶豫地喚出了這個名字。
    嚴瑾低頭看著她，神情柔和得近乎寵溺，嘴角微微上揚，語氣卻讓她心頭泛起一絲戰栗。
    “諾諾……你終於醒了。”
    陳諾愣住了。她眼前的少年容貌依舊熟悉，可卻仿佛被什麽東西替換了靈魂。
    漆黑的長發披散，眉眼深邃邪逸，像極了從夢境中走出的魔神。他懷抱著她，像是懷抱著某件無比珍貴的藝術品——或者獵物。
    她本能地想掙紮，卻幾乎提不起一絲靈力。剛從夢境歸來的她，魂魄虛弱，連手指都無力顫抖。
    “別動。”嚴瑾的語氣溫柔得近乎詭異，“你現在太脆弱了，我還得慢慢修複你的神魂。”
    “不過別怕，這次，我會親手塑造出一個完整的你。”
    他說這話時，眼中劃過一抹近乎偏執的光，如同畫師麵對未完的巨作。
    陳諾終於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看向下方。
    下一刻，她整個人如墜冰窖。
    她所熟悉的皇城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焦土。斷壁殘垣，血跡斑斑，火焰已熄，唯餘灰燼如雪。
    昔日高聳的宮牆轟然倒塌，那巍峨金鑾殿隻剩焦黑廢墟，連那最熟悉不過的龍輦也隻餘一堆扭曲殘鐵。
    “這……這是……”
    她聲音發顫，指尖死死抓住嚴瑾的衣襟。
    “京城？！”
    嚴瑾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抬頭望了望天邊。
    那烏雲聚湧的穹頂像一張翻卷的畫紙，雷霆仿佛落筆前的墨跡，懸而未發。
    “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他淡淡道。
    “不過是下界天道的反噬而已，沒事的。”
    “我取回了記憶，也取回了一部分的力量。”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這數十萬條性命，不過是畫作所需的背景筆觸。
    “你瘋了嗎？！”陳諾的聲音終於帶上了怒意，她瞪著他，眼中滿是憤怒和困惑，“這就是你所謂的‘守護’？！”
    “你將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夷為平地？！”
    “為了‘塑造’我？！”
    陳諾已經能夠確認眼前的這個黑袍金瞳的男人已經不是她認識的嚴瑾了。
    嚴瑾低頭望著她，神情不怒不悲。
    “我隻是不想再失去你。”
    “你現在這個靈魂太破碎了，若就這樣就會前往上界，遲早會再度泯滅。”
    “可我不允許你再消失一次。”
    他伸出手，指尖輕點她的眉心，一縷光從指尖滲入，宛如墨色流光潑入她的魂海。
    “所以，我會重新塑造一個完整的你。”
    “讓你真正擁有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資格——不再受天道排斥，不再有輪回業火。”
    “你……將會成為我筆下最完美的‘存在’。”
    “嚴瑾！等等！你不能這樣——！”陳諾驚呼，語氣裏帶著掙紮、恐懼、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心疼。
    可嚴瑾隻是輕輕一笑，低聲安撫道：
    “沒事的，諾諾。”
    “你睡一覺，等你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天穹之上，第一道劫雷轟然炸開！
    轟——！！
    宛如畫卷被撕裂，整座天地都在這一刻劇烈震顫，雷光將昏暗的天穹撕成裂口，而那裂口中，仿佛有某種真正的“存在”正在蘇醒。
    嚴瑾抱緊了懷中的紅裙少女，眼中光芒愈發灼熱。
    他低聲道：“就快了……這最後一筆完成，你就能回到我身邊。”
    陳諾覺得自己正在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墨海。
    那黑色的海不是冷的，反而溫熱得驚人。那也不是水，更像是墨，是血，是某個人千百次執筆，從未停歇的執念。
    她渾身濕透，卻不是溺水，而像是被卷入了一場無聲的夢魘。
    少女的耳邊，一道熟悉到心悸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她：
    “諾諾，快醒過來！他不是我！”
    “你必須阻止他，為了我們，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那聲音帶著一種熟悉的溫度，是她記憶中那個的少年。
    她想睜眼，想掙脫，想從這越來越模糊的夢裏醒過來。
    可腳下的“畫卷”卻開始拉扯她的腳踝、膝蓋、肩膀，像一隻隻溫柔而冷酷的手，把她慢慢拖入一個密閉的神龕，要她成為另一個人。
    “不……我不是你畫裏的人……”
    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吹過紙頁，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她抱著頭，意識像是被撕裂成兩半。
    一邊，是她二十年來的真實記憶；一邊，是那個看似完美、卻遙遠而陌生的“未來”。
    她的眼前浮現出舊日書院中，那一晚她趴在桌上喝醉酒、對少年輕聲抱怨的場景。
    她迷迷糊糊地問：“你畫了這麽多人，為什麽沒有畫過我？”
    對麵的少年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不急。以後會畫的。”
    “那……現在呢？”她小聲追問。
    後麵嚴瑾說了什麽她已經記不清了，但是現在，現在的嚴瑾卻給了她一個答案：
    “現在我畫的，是我心裏的‘她’，不是你。”
    “現在的你，不是完整的她，等到昕兒的靈魂和你合二為一的時候你才是最完整的。”
    陳諾的眼前又是一幅畫緩緩浮現出來：
    畫中，是一個穿紅裙的少女，安靜站在嚴瑾身邊，眉眼溫婉，神情乖巧平靜。
    她完美得仿佛被用一筆一劃精心構建，隻是那個女孩是陳昕兒不是陳諾。
    此刻的陳諾像是畫布之外的汙點，被濃墨一點點塗黑、遮蓋、擦除。
    “不……這不是我！！！”
    轟！
    夢境瞬間破碎！
    一股強烈到幾乎毀滅性的排斥力，在陳諾的靈魂深處炸裂開來！
    與此同時，外界。
    嚴瑾手執造化筆，神色肅穆，一筆一劃將陳諾的神魂輪廓勾勒成型。
    下界億萬魂靈，如萬千星光般被匯聚到他掌中，化作最純粹的魂玉靈光，供他筆下凝魂。
    天幕之上，雷劫再無醞釀的猶豫，一道紫黑色的九霄神雷，終於蓄勢完成！
    那是來自上界的神道審判，是懲戒逆命者的最終裁決！
    可嚴瑾，未動分毫。
    他手中靈筆鋒芒暴漲，如同破世之矛，驀地直指天穹！
    “她是我的人。”
    “憑什麽，你們說她不該活，她就得死？”
    “你們要的‘命’，我偏不認。”
    轟隆！！
    天雷與靈筆在雲霄之巔撞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整個大鳴舊都的殘垣斷壁，在狂風中被席卷而起，化作飛灰，流入那尚未封卷的畫頁之中。
    然而，就在嚴瑾準備將最後一筆落下時，他忽然一頓。
    他的靈識悄然探入夢境，感知到陳諾神魂深處劇烈的掙紮。
    他看見了。
    看見那個浸泡在夢中的她，眼中喊出那一聲怒意的：
    “你不是……我的阿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