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誰家灶台不借光

字數:4233   加入書籤

A+A-


    沈星河在陽台站了半宿。
    晨霧漫上來時,他看見巷口那頂藍布棚子下,老張頭又踮著腳去夠鄰居家的窗台。
    老人的棉鞋尖在青石板上蹭出兩道白印,手裏的炭盆晃了晃,幾片紅炭簌簌落進灰裏。
    \"老張頭!\"隔壁窗戶\"吱呀\"開了道縫,係藍圍裙的王嬸探出半張臉,手裏舉著塊燒得通紅的蜂窩煤,\"昨兒不是說過嘛,直接敲窗!\"她手腕一抖,煤塊精準落進炭盆,火星子\"劈啪\"濺起,在老人灰白的發間跳了個旋兒。
    沈星河俯下身子,看見老人蹲在煤爐前,用枯枝撥弄著炭盆裏的火星。
    他的手指節腫得像老樹根,卻把每塊炭都擺得整整齊齊,像是在碼放什麽寶貝。\"借個火種?\"老人抬頭衝三樓晾衣服的李奶奶笑,\"您家煤球旺,分我半塊?\"
    李奶奶端著搪瓷缸探身:\"成!
    我這就拿火鉗夾——\"話沒說完,對門剛放學的小胖子舉著蠟燭跑過來:\"張爺爺!
    我剛用蠟燭點著了作業本,給您!\"他舉著顫巍巍的火苗,蠟油滴在指節上也不躲。
    老人接過蠟燭,先湊到炭盆邊引著,再小心吹滅燭火:\"留著寫作業用。\"他抬頭時,沈星河看見他眼角的皺紋裏還沾著昨晚的淚,此刻卻彎成兩朵花,\"小樂子的火,燒出來的粥甜。\"
    煤爐\"轟\"地竄起火苗時,沈星河摸了摸心口的飯盒。
    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盒底結著層黑黢黢的焦糊,是她最後一次給他熬的小米粥。
    從前他總怕這焦糊散了,此刻卻忽然聞見,那焦香裏混著王嬸家的蔥花味、小樂子家的橘子皮味,還有老張頭昨晚煮的蘿卜湯味——原來這些年,他守著的從來不是一口鍋的火,而是整條巷子的煙火。
    手機在身後震動。
    林夏的視頻請求跳出來,她的馬尾辮沾著晨露,身後是社區公告欄,上麵歪歪扭扭貼著張紙:\"移動糊鍋隊招募——會生火的來,不會的帶鍋。\"
    \"你猜怎麽著?\"她把鏡頭轉向路邊,三輛改裝過的自行車停著,後架上綁著小煤爐,車筐裏堆著鋁飯盒,\"劉奶奶說你爸那天在社區大會喊"火不能斷",大家就記心裏了。
    現在張叔的修車攤改免費補爐,王阿姨把早餐鋪的剩煤全捐了......\"她忽然壓低聲音,\"連我叔都報名了,說要替我媽還頓糊飯——當年我媽給他們廠送飯,總把鍋燒糊。\"
    沈星河望著屏幕裏晃動的煤爐,喉結動了動。
    林夏的耳墜在晨光裏閃,是他去年送的,用母親飯盒的焦屑燒融後打的銀墜子。\"夏夏,\"他摸出隨身的本子,在\"借火\"兩個字下畫了道線,\"幫我記著,下次開會得加條守則:火要借,人要聚。\"
    手機剛放下,座機就響了。
    沈建國的聲音裹著煤煙味鑽出來:\"臭小子,今早我借火去了。\"
    \"您?\"沈星河差點把本子掉地上。
    記憶裏的父親總板著臉修機器,去年戒酒後才敢進廚房,第一次煮小米粥把鍋燒得能敲鑼,現在居然提著炭盆挨家敲門?
    \"咳,\"父親清了清嗓子,背景音裏傳來叮叮當當的響動,\"老李頭塞我塊鬆脂,小王媳婦給根蠟燭頭,最後到小林家門口......\"他聲音低了些,\"她遞出你留的炭核,說"這是你家老火"。\"
    沈星河想象著父親提著炭盆的模樣:藍布衫的袖口沾著爐灰,從前總皺著的眉頭舒展開,像小時候他修好了他的玩具車那樣。\"爸,\"他輕聲說,\"燒糊了也沒事。\"
    \"燒糊了。\"父親突然笑出聲,\"我煮了鍋紅薯粥,焦得能刮牆皮。
    可老周頭說像他娘當年在灶前哄他,說"焦的甜";小孫護士捧著碗說像她夜班時,值班室大姐偷煮的宵夜......\"他的聲音悶了悶,\"你媽要是看見......\"
    \"她看見了。\"沈星河摸著飯盒底的焦痕,\"媽在這兒呢。\"
    掛了電話,沈星河翻出床底的便攜爐。
    這是他前兩年找人特製的,防風、省煤,從前總揣在懷裏怕磕著碰著。
    此刻他擦去爐身的灰,提著往巷口走。
    老張頭正往爐裏添煤,抬頭見他,忙要起身:\"小沈,這是......\"
    \"總灶得有個趁手的家夥。\"沈星河把爐子塞進老人懷裏,\"我留著你送的炭盆就行——您看,這爐壁上刻著"眾火"倆字,我找人雕的。\"
    老人摩挲著爐身的刻痕,忽然把炭盆往他懷裏塞:\"那你拿這個,我用舊的。\"他指了指牆角裂了道縫的破爐,\"這爐子跟了我三十年,借出去的火能繞巷子三圈。\"
    沈星河沒推辭。
    他蹲下來,從飯盒裏挑出點焦屑,撒在炭盆裏:\"這是我媽的火,您替我傳給需要的人。\"
    老人蹲下來和他平視,眼角的淚又冒出來:\"小沈啊,我活了七十歲,頭回明白——火這東西,越分越旺。\"
    日頭爬到頭頂時,沈星河路過街角那家倒閉的小餐館。
    生鏽的卷簾門半拉著,門口堆著廢棄的爐灶,鐵爐身上結著厚灰,爐膛裏塞著半塊沒燒完的蜂窩煤。
    他蹲下來,用袖口擦了擦爐壁,突然頓住——爐膛內壁刻著幾個模糊的字跡:\"老張記——1998\"。
    血\"嗡\"地衝上頭頂。
    1998年,父親剛下崗,在這家餐館的前身——國營食堂當幫廚。
    他記得父親總說,那年冬天冷得邪乎,食堂的爐子總滅,他就蹲在爐前守著,在爐壁上刻名字記火。
    \"老板?\"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
    頭發花白的店主正用竹掃帚掃地上的碎碗,\"這爐子是老物件了,我接手時就有。\"他指了指刻痕,\"聽老輩說,當年有個姓沈的師傅,總把燒糊的飯分給沒飯吃的孩子。\"
    沈星河摸出飯盒,倒出一點焦屑撒進爐膛。
    焦黑的粉末落在爐底,像撒了把星星。
    他又摸出炭塊,在牆上歪歪扭扭寫了行字:\"此火可借。\"
    店主停了掃帚,盯著那行字看了會兒,突然哼起了調子。
    沈星河耳尖一動——那是父親常哼的老廠號子,\"大鐵爐,燒得旺,一鍋熱飯暖十家......\"
    他轉身要走,店主在身後喊:\"小夥子!\"沈星河回頭,見老人舉著塊紅炭,\"我這有現成的火,要借不?\"
    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
    沈星河抱著炭盆往城郊走,風裏飄來股飯香,是白菜燉豆腐的味道,混著點焦糊氣。
    他拐過最後一個街角,遠遠看見片空地,十幾頂藍白帳篷歪歪扭扭立著,帳篷前支著口大鐵桶,幾個穿工裝的人蹲在旁邊,正用樹枝撥弄桶裏的火。
    有人抬頭看見他,衝他招了招手:\"兄弟,過來烤烤?
    我們剛借到火,能分你塊炭。\"
    沈星河踩著碎磚走過去,炭盆裏的火星子在風裏跳。
    他忽然想起老張頭的話:\"自家火旺,不如眾火長。\"
    暮色裏,鐵桶的火苗\"噌\"地躥高,映得每個人的臉都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