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書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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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在八仙桌的木紋裏流淌,沈星河的指尖懸在書匣銅鎖上方,像觸到了一塊突然融化的冰。
    他慣性地想抽開匣蓋,指腹卻先撞上了空蕩的底層——水質筆記昨天被他親手壓進匣底時,還墊著母親織的藍布,此刻那片藍也跟著筆記沉了下去,隻剩匣內三道淺槽,像被風刮平的雪窩。
    "星河哥?"
    門軸吱呀聲裏,林夏抱著一摞灶語卡進來,竹籃邊沿還沾著晨露。
    她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和父親忘收在竹椅上的那件一個顏色。
    沈星河這才發現,原來林夏總愛挑和母親相似的衣料,針腳都學著往密實裏走——他從前竟沒留意過。
    "是不是不該交出去?"林夏把卡攤在桌上,最上麵那張寫著"周小海媽說她夢見前夫回來吃飯",墨跡未幹,洇出小片暈染,像團沒化開的紅糖。
    她指尖絞著卡角,眼尾微微翹著,像隻怕碰碎什麽的貓。
    沈星河望著那團暈染,忽然笑了。
    他伸手替她理平卡紙褶皺"你昨天抄到這張了?"林夏點頭,耳尖泛紅——她總說抄這些家長裏短沒出息,可每次抄完都要多描兩筆,把"夢見"的"夢"字寫得特別圓。
    "你看,"他用指節敲了敲那張卡,"火沒斷,話也沒停。"陽光穿過窗欞,在他手背上投下細塵的影子,"我隻是不再需要當那個記名字的人。"
    林夏的眼睛亮起來,像被點著的燈芯。
    她抓起最底下一張卡晃了晃"張嬸今早又說,修灶要加風道得看風向,我標了"灶修03",你上次教的編號法!"竹籃在她懷裏輕晃,帶起一陣槐花香——她總在籃底墊新鮮槐花,說這樣紙頁不會潮。
    沈星河轉身拉開書匣最下格,油布窸窣聲裏,一塊焦邊的舊布露出來。
    布角沾著醬漬,深褐的,像片凝固的晚霞。"這才是真正的賬本。"他把布攤在桌上,醬漬在陽光下泛著暗金,"聞得到鹹淡,摸得出厚薄。"
    院外傳來鐵器碰撞聲。
    沈建國蹲在葡萄架下修輪椅,扳手敲在鋼架上,叮當響得清脆。
    他改裝的代步車裝了手搖發電機,遮雨棚是用母親舊窗簾改的,湖藍色,落著幾點雨痕。
    "你娘走前最後洗的,就是這塊布。"沈建國擦著手走過來,粗糲的手掌抹過輪椅扶手,"她說,飯糊一次沒關係,人冷一場,就難熱了。"他喉結動了動,目光落在布角焦痕上——那是十年前廚房著火時濺的,當時沈星河正為高考熬夜,母親端著熱牛奶衝進來,圍裙角擦過灶火。
    沈星河的呼吸頓住。
    前世母親臨終時,他正攥著手機在機場狂奔,並購案的合同在公文包裏硌著肋骨。
    護士打電話說"阿姨一直在看門口",他對著手機喊"再等半小時",卻終是沒趕上最後一眼。
    而這一世,他守著這方院子三年,給母親擦過二十三次手,喂過十七次粥,卻從未問過,為何這塊燒糊的布總在書匣最底層。
    "她那時疼嗎?"他聲音發緊。
    沈建國彎腰撿起地上的螺絲,陽光在他鬢角的白發上跳"疼啊,可她笑著和護士說,我家小星熬粥有進步,就是鹽總放多。"他把螺絲擰進輪椅踏板,"後來我才懂,她不是記掛布,是怕我們忘了——日子是米和水熬出來的,不是數字和合同。"
    午後的陽光移到東牆,林夏舉著圍裙布站在冷灶堂前。
    新換的木牌被雨水衝得發亮,"人間煙火,代代相傳"幾個字在光影裏浮動。
    她提議把布嵌進紀念牆當鎮物時,眼睛亮得像要燃起來——這姑娘總愛把舊物往熱鬧處放,說"越多人看見,越不容易斷"。
    沈星河沒反對,卻在林夏翻找錘子時,悄悄剪下布角指甲蓋大的一塊。
    他背過身,用母親舊縫衣針把布片縫進衣袋內襯。
    針腳歪歪扭扭,像孩子畫的線,可他知道,有些東西必須帶走一點,才能真正放下全部。
    傍晚的風裹著槐花香鑽進廚房。
    沈星河蹲在灶台前,炭條在鬆木板背麵沙沙作響。
    他沒寫字,也沒畫圖,隻順著炭痕刮出波浪似的紋路——像極了母親攪粥時,粥麵蕩開的漣漪。
    木板掛得很低,要彎腰才能看見,他想,這樣挺好,隻有真正低頭過日子的人,才看得見。
    深夜的夢來得很輕。
    沈星河夢見母親站在老灶前,藍布衫被蒸汽洇濕了一片。
    她攪著粥,回頭時眼角帶著笑"你現在燒的飯,終於不像任務了。"他想應,喉嚨卻被粥香堵住,等再睜眼,窗外已泛起魚肚白。
    隔壁傳來輕咳聲,接著是火折子"刺啦"劃亮的響。
    沈星河披衣出門,見父親正往臨時灶裏添柴。
    砂鍋裏飄出藥香,是給趙師傅煨的,那老人中風後喝不得涼藥,父親便每天早起半小時。
    "你咋知道我醒了?"他倚著門框問。
    沈建國往灶裏塞了把鬆枝,火星劈啪炸開"門響了半秒,是你特有的遲疑。"他轉頭時,晨光正漫過他眼角的皺紋,"你娘走後,我總在半夜聽門響——怕你像前世那樣,揣著合同就往機場跑。"
    沈星河喉嚨發緊。
    他蹲下來幫父親添柴,鬆枝在火裏劈啪作響,像極了母親當年說"粥要滾三滾"時的語氣。
    火星竄起來,映得父親的白發泛著暖光,也映得他衣袋裏的布片微微發燙。
    院外忽然傳來銀鈴似的笑聲。
    沈星河抬頭,見籬笆邊閃過一角花布裙,是隔壁王奶奶家的小孫女,紮著兩個羊角辮,正踮腳夠槐花枝。
    她懷裏抱著個紅布包,邊角露出半截竹片——像是裝著新收的灶語卡。
    "該準備早粥了。"沈建國起身拍了拍褲腿,"今天輪到小夏熬南瓜粥,那丫頭總把糖放多。"
    沈星河望著籬笆外的花布裙角,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指的灶膛方向。
    原來所謂傳承,從來不是刻在牆上的字,也不是鎖在匣裏的本。
    它是父親修輪椅時的叮當響,是林夏抄卡時的槐花香,是此刻晨風中飄來的粥香,是那個踮腳夠花的小丫頭,正把新的故事,悄悄放進紅布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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