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起身時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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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後的第三天,天光乍破,晨霧還未散盡,沈星河便已推門而出。
他走得悄無聲息,仿佛不想驚擾這個沉睡的小鎮。
他徑直去了鎮上的郵局,那裏的木質櫃台被歲月磨得油光發亮,空氣中彌漫著墨水和舊紙張的混合氣味。
他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給櫃台後睡眼惺忪的小妹。
信封是鎮上能買到的最普通的那種,上麵用他清秀的字跡寫著一行收件地址“致未來的冷灶人”。
寄件人的位置,則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哥,這信……寄到哪兒啊?也沒有寄信人。”櫃台小妹被這奇怪的信弄得有些迷糊,好奇地打量著他。
沈星河溫和地笑了笑,聲音裏帶著一絲清晨的沙啞“就寄給未來。裏麵是一段沒說完的話。”
他沒有說謊,這確實是一段沒說完的話,甚至是一個字都沒有的話。
信封裏空空如也。
他能感覺到,腦海中那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記憶,那些曾經被他奉為金手指的預知碎片,正像退潮般迅速消散。
就在昨天,他試圖回想“阿裏巴巴具體是哪一年上市”這個曾被他刻在心裏的常識,卻發現腦中隻剩下一片模糊的輪廓。
他記得有這麽一家公司,記得它很重要,卻再也記不起那串精準的數字。
這封無字的信,是他對那份即將逝去的預知之力最後的告別與放逐。
既然它已無法再為他指引確切的航向,那就讓它化作一個提問,留給某個同樣在寒冷中摸索的後來者。
或許有一天,有人會打開它,在那片空白上,寫下屬於自己的答案。
寄完信,回家的路上,他刻意繞了個遠,走向鎮子邊緣的廢料場。
那地方堆滿了生鏽的鐵皮和廢棄的零件,散發著一股被時光遺忘的頹敗氣息。
他在一個不起眼的土坡下停住腳步,用手扒開鬆軟的浮土和雜草,露出了下麵堅硬的泥地。
接著,他從隨身的布袋裏拿出一件東西——一台閑置多年的電子飯卡讀寫器。
這是他重生初期,懷著滿腔改造世界的熱情,強行從記憶中複製出來的“現代性符號”。
他曾天真地以為,效率就是進步,數據可以管理一切。
他曾想用它來規範冷灶堂的飯食領取,用冰冷的芯片來記錄每一次施與受。
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真正的連接,從來不在那塊小小的芯片裏,而在吳伯每天清晨算準了他起床時間多帶的一碗熱豆漿裏,在木匠趙師傅大病初愈後,顫巍巍送到他家門口的那半斤油亮的臘肉裏,在鄰裏鄉親那些不計回報的、笨拙而真誠的善意裏。
他挖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坑,將那台讀寫器放了進去。
金屬外殼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像一個格格不入的遺物。
他一鏟一鏟地將土填回去,仿佛在埋葬一個不切實際的舊夢。
當最後一捧土蓋住那冰冷的機器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拍幹淨手上的泥土,緩緩站起身,一轉身,卻愣住了。
巷口的光影裏,沈建國正靜靜地站著,手裏用油紙拎著兩個剛出鍋的菜包子。
他不知道父親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剛才的舉動。
父子倆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言語。
沈建國默默地走上前,將一個還冒著騰騰熱氣的包子遞給沈星河。
他自己也拿起一個,靠著斑駁的牆壁,慢慢地咬了一口。
沈星河接過包子,學著父親的樣子,也咬了一大口。
菜餡的清香和麵皮的甘甜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
熱氣氤氳了他們的眉眼,父子倆就這樣沉默地吃著,誰都沒有提起昨夜那通關於“外出考察”的電話,也沒有問他清早出門去了哪裏,又為何會出現在這片廢料場。
有些理解,早已超越了言語。
午後,冷灶堂裏比往日更加熱鬧。
林夏正帶著幾個年輕人,在最顯眼的一麵牆上布置一塊全新的展板。
展板的標題用鮮紅的顏色寫著“我們記得的沈星河”。
然而,當沈星河悄悄站在人群外圍看去時,卻發現上麵的內容沒有一件是他自己的豐功偉績。
那上麵貼滿了五花八門的紙條和畫片,記錄的全是別人的故事。
一張泛黃的信紙上,是吳伯歪歪扭扭的字跡“那年大雪封路,我沒處去,是星河這娃讓我進屋蹭了口熱飯,不然老漢我可能就凍死在那個雪夜了。”
旁邊是一幅稚嫩的蠟筆畫,出自周小海之手。
畫上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為一個滿臉淚痕的小男孩修理著一輛自行車的鏈條,標題是“沈叔叔幫我修好了爸爸留給我的車。”
甚至在展板的一個角落裏,還有一張被撕下來的日曆紙,上麵是沈建國龍飛鳳舞的一行大字,筆鋒裏帶著一絲不易察可的驕傲“這小子,終於學會等粥涼了再喝了。”
一張張,一幕幕,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他自己都快要忘記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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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那些真摯的話語和圖畫,看著那些因他而起的、細碎而溫暖的漣漪,嘴角的弧度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他終於明白,自己不再是那個手握劇本、試圖改變所有人命運的神明,他隻是一個曾在這裏停留過,並被大家記住了溫度的過客。
這份記憶,遠比任何冰冷的豐碑都更加真實、更加滾燙。
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將整個小鎮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沈星河最後一次走進了母親的房間。
房間裏的一切都保持著原樣,那個他曾覺得沉重無比的書匣,此刻靜靜地放在書桌上,顯得格外安詳。
他從衣袋裏摸出一根普通的橡皮筋,又取出了那封從郵局帶回來的、無字的信。
他沒有拆開它,隻是用橡皮筋將這個空信封輕輕紮好,然後打開書匣,把它放進了最底層,壓在那些泛黃的醫學筆記之下。
這不再是一件需要被塵封的遺物,而更像是一個接力棒的隱喻。
他相信,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有一個人撿起它,在上麵寫下屬於自己的話,然後寄給下一個同樣在迷霧中前行的、不確定的明天。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準備離開。
袖口處,那枚曾代表著特殊身份的“沈g”銅片,早已連同那串風鈴一同送給了林夏。
可他還是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那裏空空如也,卻有一種卸下重負般的輕盈。
夜幕徹底降臨,沈星河收拾好了一個簡單的行囊,裏麵隻有幾件換洗衣物和一些幹糧。
他推開門,正要邁出院子,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沈建國從屋裏追了出來,手裏拿著一瓶深紅色的液體,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懷裏“路上喝。”
那是一瓶自釀的楊梅酒,瓶身還帶著老人掌心的溫度。
沈星河接過酒瓶,喉頭滾動,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擺了擺手,語氣平靜地說道“不用說。你媽當年離家去省城學醫,也是這樣走的。”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轉動了沈星河心中最深處的那把鎖。
原來,每一次看似決絕的離開,都不過是血脈深處某種執拗的回響。
他終於不再遲疑,緊了緊肩上的行囊,轉身邁開腳步,走向巷口的黑暗。
這一次,他的腳步無比堅定,未曾回顧。
身後的小院裏,一抹溫暖的光亮了起來。
林夏不知何時站在了冷灶堂的門前,親手點亮了一盞紅色的燈籠,高高地掛在了屋簷下。
那搖曳的火光,穿透了濃重的夜色,像一句無聲的應答,也像一個溫暖的承諾你走,但我們仍在燃燒。
那盞燈籠在冷灶堂門前燃了整整一夜,它的光芒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長長的倒影,隨著夜風輕輕晃動。
巷子深處萬籟俱寂,仿佛連時間都陷入了沉睡。
然而,再漫長的黑夜,也終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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