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磨刀石吸飽血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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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時,一場細雨悄然而至,將院子裏昨夜的痕跡衝刷得幹幹淨淨。
隻有那塊磨刀石,在晨光下顯出一種頑固的深色。
沈星河走過去,蹲下身,指尖輕輕劃過石麵粗礪的紋路。
雨水洗去了表麵的血汙,卻把更深的顏色逼進了石頭本身的孔隙裏,像是經年累月生出的紅鏽。
他盯著那抹嵌在石縫中的暗紅,瞳孔微微一縮。
這顏色,他見過。
不是在前世的商場酒會,也不是在實驗室的數據圖表上,而是在母親那本泛黃的水質勘測筆記裏。
每當發現一處無法立刻清除的重度汙染源,母親就會用朱砂筆在地圖上圈出一個沉重的圓點,那顏色,就和眼前這抹滲入石心的血色一模一樣。
那一刻,仿佛有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兩世的記憶迷霧。
他忽然明白了。
從重生回來到現在,他拚命地改良水井,費盡心思地設計節能灶,守護著這一方小院的水與火,看似是為了彌補遺憾,實則深藏著一種源於前世的恐懼——那種眼睜睜看著母親的生命體征曲線拉成直線,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
他害怕再經曆一次“來不及”。
可人力有時而窮,神明亦有未逮。
總有些傷痛,是你傾盡所有也無法完全抹去的,就像這塊磨石,它不會忘記那夜的血,反而將那份沉重吸納為自身的一部分,變得更加堅實、更加沉凝。
這樣的石頭,才能在未來磨礪出真正斬斷荊棘的鋒刃。
“星河?”
林夏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喚醒。
她提著一個裝著白粥和鹹菜的搪瓷提籃,發梢還帶著清晨的濕氣。
見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塊石頭,她放輕了腳步,柔聲道“剛才吳伯過來,說想把這塊石頭搬到‘冷灶堂’的紀念角去,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不響的鍾’。”
沈星河怔住了,下意識地問“為什麽?”
林夏將提籃放在石階上,目光也落在那塊石頭上,輕聲說“吳伯說,這世上最重的聲音,往往是沒有機會響起的。它替咱們擋了災,也替咱們記住了疼,比任何鍾聲都更震耳朵。”
一句話,讓沈星河的喉頭猛地一緊。
他想起前世公司在納斯達克敲鍾上市的那天,彩帶飛揚,禮炮轟鳴,全世界的掌聲都向他湧來。
可他站在高台上,在一片鼎沸的人聲中,耳邊反反複複回響的,卻是母親病房裏生命監護儀那道冰冷而絕望的長鳴。
所有的喧囂與榮耀,在那一聲長鳴麵前,都顯得無比空洞和滑稽。
而此刻,吳伯一句質樸的話,一塊浸透了鮮血的石頭,竟比他前世所有功成名就的慶功宴,都更接近他內心深處所追尋的那個真相。
沈建國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一股機油和鐵屑的味道。
他一早就去了校辦工廠,親自調試那台根據兒子“無意間”提起的餘熱利用原理而改良的新烘幹架。
老爺子幹勁十足,仿佛找回了年輕時攻克技術難關的激情。
路過院門,他一眼就瞥見兒子正坐在屋簷下,低著頭,用一小塊幹淨的布條笨拙地纏繞著左手食指。
沈建國的腳步頓住了。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開口就問工作進度,也沒有說一句“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傷算什麽”。
他隻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從自己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邊緣已經磨得光滑的扁鐵盒。
“喏。”他走過去,將鐵盒遞到沈星河麵前,“凡士林。你媽以前冬天切菜,手容易皴裂,抹這個好得快。”
沈星河抬起頭,看著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接過了那個帶著體溫的鐵盒。
“疼了就歇會兒,”沈建國把鐵盒塞進他手裏,又補了一句,聲音有些生硬,卻不容置疑,“灶,它不會自己跑了。”
這句話,如此平常,甚至帶著點老式的不耐煩,卻像一股暖流,瞬間衝開了沈星河心中最堅固的堤壩。
他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父親第一次,不再用“你必須堅強”“你要撐起這個家”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愛。
他終於不再要求兒子做一個刀槍不入的英雄,而是允許他,可以喊疼,可以軟弱,可以歇一會兒。
午後,天色驟變,醞釀已久的暴雨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砸在屋瓦上,劈啪作響。
冷灶堂的屋頂,那個曾經讓大家手忙腳亂的漏水點,又開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但這一次,沒有人驚慌。
幾個半大的孩子笑嘻嘻地搬來木桶和臉盆,熟練地放在漏水點下方,叮咚作響的接水聲反而成了暴雨中最有節奏的伴奏。
大人們則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昏暗天光,七嘴八舌地修改著“回音展”的文案。
吳伯在爭論某個用詞,張嬸在核對展品的來曆,氣氛熱烈而有序。
沈星河本能地想站起來去幫忙搭把手,卻被林夏輕輕按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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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是觀眾。”她笑著說,眼神裏滿是篤定。
他隻好重新坐下,目光越過眾人,望向屋簷之外的雨幕。
雨水織成一張巨大的簾子,將院子裏的景物都模糊成了寫意的潑墨畫。
就在這時,他看到父親沈建國,正吃力地拖著一塊厚重的油布,小心翼翼地蓋在靠近門口的展覽桌上。
那張桌子上,擺放著即將展出的幾件關鍵改良部件的模型。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不是在遮蓋一堆冰冷的鐵器,而是在為一個熟睡的孩子掖好被角。
那一瞬間,沈星河什麽都看清了。
這個家,這個由一群被遺忘的人組成的“冷灶堂”,早已在他的影響下,生發出了自己的筋骨和脈絡。
他們不再需要他像一個無所不能的救世主一樣,為他們做出每一個決定,抵擋每一次風雨。
他曾經的存在,他帶來的那些知識和理念,已經像種子一樣,在這片土壤裏紮了根,發了芽。
他們需要的,僅僅是確認,他曾真實地在這裏,與他們一起。
這就夠了。
夜深人靜,雨聲漸歇。
沈星河坐在燈下,解開白天纏繞的布條。
傷口已經不再滲血,結了一層薄薄的痂。
他從抽屜裏找出那個裝著針線的小笸籮,取出那片從母親的舊圍裙上剪下來的、帶著熟悉油煙味的布片。
他沒有將它放在別處,而是小心翼翼地,一針一線,將它縫在了自己常穿的那件襯衫的內袋裏,位置正好對著心口。
做完這一切,他翻開了那本被他命名為“柴火賬本”的筆記。
在最後一頁,是他前些天畫下的一截燒剩下的殘柴,旁邊用極小的字寫著一句話“當一句話不再需要被記住,它才真正活著。”
他凝視著那行字,仿佛在與過去的自己對話。
良久,他拿起筆,在那句話的下麵,輕輕添上了一行新的字跡“而一個人,唯有學會帶走自己的影子,才算真正留下。”
筆落之時,窗外延綿了一天一夜的雨終於停了。
一片被雨水打濕的梧桐葉,悠悠然從枝頭滑落,悄無聲息地貼上窗紙,像一封寫給自己,卻不必寄出的信。
屋子裏很靜,靜得能聽見結痂的傷口下,新肉正在生長的微癢。
他知道,有些路,從這一刻起,才算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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