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相隨篇·第五回·滄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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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撼地斬?蚍蜉渺小,如何撼地?
孑孓翔天霹靂?孑孓尚幼,怎能翔天?”
小昊天奮力一擲,將劍訣的拓本扔進了雙魚萍居的池塘裏。
書頁遇水即散,墨跡迅速洇染開來,如縷縷青煙,嫋嫋浮沉於水麵。
幾尾錦鯉被驚擾,倏忽聚攏,繞著那本正慢慢沉下去的書打轉。
尾鰭輕擺,仿佛在試探一份從天而降的奇異餌食。
這方小小的池塘,處於徐仙世家地界的院落一角。
四周山石嶙峋環抱,綠樹濃蔭匝地,將一池碧水染得愈發青翠。
小昊天帶著憤懣,把神劍插在上小山石堆的裂縫裏。
神劍到小昊天手裏的時候,已經降到了天階。
而初見時,那劍鞘耀眼奪目的光,再沒出現過。
更別提劍身那些繁複的紋路,早已消散無蹤。
將其握在手中,雖異常堅硬,靈氣卻不進不出,就如同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凡劍。
把玩幾日,小昊天便厭煩了。
“小昊天呐,你又在調皮咯。
這書,魚可不吃;
這劍,山也不吃。”
餘夫子從假山後冒出頭來,將劍從石頭縫中拔下。
他慣常穿著那件藍灰色馬褂,麵料平整如新,找不出一絲褶皺。
周身上下透著一股由內而外的整潔,使得他那身簡潔的裝束,自有一種端方莊重的氣韻。
“昊天恭候夫子!”小昊天朝夫子行禮。
餘夫子從大袖中,取來一本劍訣拓本,遞給小昊天。
“我不要這書和這劍。”
餘夫子淡然,道:“為何不要?”
小昊天氣不打一處來:“我原本瞧這劍訣名霸氣如斯,好一個‘天地滄川’!
可那五式劍招,實在大失所望!
說什麽‘蟬鳴疾振伏地走’?
蟬鳴一夏秋冬死,不過滄海一粟之物。
說什麽‘流螢帝心邀日合’?
螢火之光又能比擬太陽?
盡是胡說八道的劍法。
唯有最後一招‘元鯤混沌開’,方有了一絲豪氣。”
小昊天說著自己的見解,卻見夫子笑盈盈地點頭讚同,這下他更加糊塗了。
“夫子,您不是說,尊重萬物自身的選擇嗎?
那我們為什麽要強行去傳承這把劍呢?
它雖然認可了我,但我不認可它。”
餘夫子笑眯眯地開口道:“你了解神劍嗎?”
小昊天點頭後,又立馬搖頭。
“你不了解它,但它了解你。
很多事物,判斷是否喜歡的前提,是了解。
在不甚清楚的情況下說喜歡或討厭,都是妄言。”
“那……我要如何才能了解它?”
夫子未答,而是帶著小昊天進入後院的小樹林。
“小昊天呐,你可知螞蟻的力量?”
“世人皆說: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餘夫子指著身前一株茶樹。
“螞蟻窩?”小昊天注意到茶樹杈上,懸著一個由細枯枝與黑泥築成的巢穴。
然而,在巢穴四周忙碌的,並非鳥雀,而是一群足有指甲蓋般大小的黑螞蟻。
“我之前一直以為這樣的黑團,是鳥巢。”小昊天驚訝不已。
“螞蟻們也把家安在樹上嘞。
不僅僅是劍訣,許多秘籍的開創,都來自天地萬物。
讓初創者頓悟的,也許是螞蟻,也許是別的什麽東西。
所以你領悟它們的時候,盡可能地,朝它們的本源靠近。
就如同,去理解螞蟻如何生存,又擁有何等力量,究竟是不是像世間說的那樣不自量力,都需要你親自去看,去想。”
小昊天盯著樹梢上的螞蟻窩半晌,隨後朝餘夫子拱手道:
“昊天受教了——
為何我從未見過夫子使劍,您卻如此精通這本劍訣?”
小昊天終於拋出這個困惑他多年的問題。
“所有劍理,都是相通的啦。”餘夫子臉上的笑容倏然隱沒,神情也隨之沉鬱下來。
目光垂落處,是他布滿厚繭的手掌。
那是常年用劍才能磨出來的劍繭。
小昊天年紀雖小,卻已能敏銳察覺他人神色,言行間,已初具君子端方之態。
他見餘夫子神色的變化,便知該適時轉換話題了。
“這般理解,不過是針對劍訣而已。
族中這把神劍,實在太怪:先前我在混沌萍居所見,它與此時的外相,相差甚遠。
它又不會說話……我真搞不懂它的想法。”
餘夫子將神劍交還到小昊天手中。
“它非凡劍,已有意識,你們隻需如影隨形。
就像你和蔬家的三兄妹一樣,慢慢地,就能相互了解,相互愛戴與喜歡。”
小昊天受到提點,像得到寶貝一樣興奮不已。
“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那這把劍,便喚作‘相隨’!”
……
“小昊天納福~”
徐昊天已經十八歲了,唯有餘夫子一人依舊喚他‘小昊天’。
若是旁人這般喚他,他定然心生不悅。
這稱呼好似在暗諷他稚氣未脫,不過徐仙家族的一隻米蟲。
可當這呼喚,從餘夫子唇間吐出時,徐昊天非但不惱,反倒隱隱盼著他能多喚幾聲。
此時的餘夫子,已經年過耄耋。
作為肉體凡胎,已是高壽。
他衣食起居尚可自理,隻是再教導徐昊天練劍,精力就跟不上了。
徐昊天第一式劍招,練至小成。
放眼整個修仙界,《天地滄川》都是難度係數排得上名次的劍訣。
《天地滄川》的劍招,以霸道中藏有溫軟著稱,斬揮之中,無不盡顯開創劍訣者的智慧。
這世間,能將五式劍招全部練就至大成者,唯有一人——
天下宗的現任掌門:左丘正。
在餘夫子的軟磨硬泡下,徐昊天終於同意再拜新師。
可擺在徐昊天麵前的難題,不僅僅是天下宗的入宗考試。
兩百年前,左丘正唯一的徒兒逝世後,他就再也沒收過徒。
並非他不愛惜人才,恰恰相反,正因他太過珍視這些天賦異稟的後輩。
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錐心之痛,在他心頭盤踞了足有百年之久,最終凝成一道無可逾越的心魔。
因此,縱然品性端方、稟賦卓絕者層出不窮,他也唯有報以純粹的欣賞。
至多,不過是動用掌門的權柄,傾斜宗門資源,助其成長。
左丘正始終克製著收弟子的衝動,從不逾越作為宗門掌舵人應有的職責。
徐昊天這一去,多半要無功而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