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薛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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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人薛安都猛地抬頭,見辛棄疾眼中映著月光,亮得像當年在弘農城頭望見的南歸烽火。
    薛安都突然跪地,將陶碗重重磕在草地上:“某隨將軍疏浚芍陂,若有二心,便如這碗 ——”
    話音未落,已揮掌劈向碗沿,陶片裂成兩半,麥粥淌進渠中,與流水融為一體。
    辛棄疾扶起他時,發現薛安都掌心滲出血珠,卻笑道:“當年孫叔敖治陂,有老父獻《水經》;今日我治陂,有你獻熱血。”
    他解下自己的佩劍穗子,替薛安都纏住傷口,穗子上的銅鈴發出清響,驚起一對夜鷺。
    “明日起,你管芍陂的水閘,順便教教那些新兵怎麽用馬槊耕地。”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薛安都捧著半塊陶碗站起身,忽然指著渠水上遊:“將軍看,水脈通了!”
    隻見月光下,一道銀練般的水流正順著新挖的支渠奔湧而來,撞在堤壩上濺起水花,恰似當年他在黃河邊見過的歸帆。
    辛棄疾望著水流,忽然想起年輕時在帶湖莊園寫的《鷓鴣天》,便低聲吟道:“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薛安都雖聽不懂詞意,卻見將軍指尖在殘卷 “固邊” 二字上輕輕摩挲,墨痕被露水洇開,漸漸化作芍陂的形狀。
    更夫敲過五更的梆子聲時,辛棄疾已在渠邊打了個盹。
    晨曦微露,他肩頭的露水凝結成珠,順著 “濟南” 二字的劍穗滑落,砸在《芻蕘十論》殘卷上,將 “固邊” 二字的墨痕洇成蜿蜒的水紋。
    薛安都捧著半塊陶碗蹲在一旁,見將軍睫毛上凝著霜,便解下自己的粗布腰帶想替他披上,卻被辛棄疾抬手製止。
    “去看看支渠的閘門。”
    辛棄疾聲音沙啞,指尖劃過殘卷上模糊的芍陂輪廓,忽然起身望向東南方的崗巒。
    那裏的晨霧正被風吹散,露出一片灰黃色的荒灘,幾株歪脖子老柳在風中搖曳,枝條上還掛著去年的枯葉。
    這便是三日前選定的一處屯田址。
    此刻薄霧初散,可見遍地叢生的蒺藜與蒿草,枯黃的草莖間散落著碎陶片,遠處三間茅屋的土牆裂開尺許寬的縫隙,屋頂的茅草被野風卷得七零八落,露出發黑的椽子。
    一隻瘦骨嶙峋的黃狗從破屋竄出,對著隊伍狂吠,卻在望見辛棄疾腰間的佩劍時瞬間夾著尾巴縮了回去。
    辛棄疾蹲下身,摳起一塊板結的泥土放在掌心碾磨。
    土塊裏嵌著半截生鏽的箭頭,顯然是昔日戰場遺留。
    他將箭頭拋向空中,目光掃過荒灘上交錯的車轍:“此處原是古壽春今壽州多場戰役的交兵處,地脈雖硬,卻有三條暗渠通著芍陂。”
    “將軍,這土比鐵還硬。” 身後傳來親兵的嘀咕。
    辛棄疾回首,見是跟隨自己的歸南蒼頭親衛老兵,正用鋤頭狠砸地麵,卻隻刨出個淺坑。
    辛棄疾走上前,接過鋤頭猛地掄下,隻聽 “哢嚓” 一聲,鋤頭刃口崩掉一塊,而泥土僅裂出寸許深的縫。
    “看見沒?” 辛棄疾指著裂縫裏滲出的濕土,“下麵兩尺便是沙壤。
    當年孫叔敖治陂,用的是‘畚鍤開渠,火耕水耨’之法。”
    他從箭囊取出火石,敲出火星點燃身旁的蒺藜,火焰 “呼” 地竄起,將幹枯的草莖燒成灰燼。“火焚野草,既可肥田,又能驅蟲。”
    說話間,霧氣完全散去。
    陽光照在荒灘上,映出無數細小的閃光點 —— 那是埋在土裏的碎瓷與貝殼。
    辛棄疾拾起一片帶釉的陶片,釉色剝落處露出灰胎,上麵隱約有 “永和九年” 的刻痕。
    “看來東晉之時這裏就曾是屯墾區,” 他將陶片拋向遠處,“今日我們便在古人的田壟上,再開新渠。”
    “將軍!” 老兵忽然指向東南,隻見一隊流民正扛著鋤頭走來,領頭的正是被選為屯長的薛安都。
    中年人肩上搭著件打滿補丁的夾襖,襖角露出半截北魏製式的皮護腕,腕上還纏著辛棄疾贈的劍穗。
    “昨夜芍陂水脈通了,” 薛安都將一卷草繩遞給辛棄疾,繩結上串著五枚鵝卵石,“將軍,按您說的,支渠的閘門都已建好,而且在五條支渠都設了水標。這是大夥從石潭中撈到的‘定水石’,據說孫叔敖治陂時用過。”
    辛棄疾接過草繩,指尖觸到石頭上的水鏽,忽然笑道:“當年孫叔敖有老父獻《水經》,今日我有大家獻的定水石,天時地利人和均已齊備。”
    他揚手將石頭拋入身旁的溝壑,石子落水聲驚起一群麻雀,撲棱棱飛向遠處的茅屋。
    此時日頭漸高,荒灘上的蒺藜被曬得劈啪作響。
    辛棄疾解下腰間酒囊喝了口酒,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不一會兒就在鎧甲上結成一縷鹽霜。
    他望著薛安都帶領流民開始除草,鋤頭起落間揚起陣陣塵土,忽然拔劍插入地麵,劃出一道丈許長的深溝。
    “從這裏開始,” 劍光在陽光下閃了閃,“挖三條主渠,每條寬三丈,深五尺。”
    他抬腳踢開一塊狗頭大小的青石,石頭滾落處露出半截斷碑,碑身上 “義熙元年” 的刻字已模糊不清。
    “記住,渠壁要修成斜坡,底部鋪碎石,這樣水流通暢,還能防坍塌。”
    親衛望著深溝裏滲出的水漬,忽然跪地道:“將軍,某想起家鄉的井田之法,也是這樣開溝挖渠的。”
    辛棄疾伸手扶他起來,卻見他掌心磨出的血泡,與昨日薛安都的傷口遙相呼應。
    “無論是井田還是屯田,” 辛棄疾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
    “都是要讓百姓有飯吃,讓邊軍有糧屯。” 他指向遠處芍陂方向,那裏的晨霧已化作一片雲海,“待芍陂的水引到這裏,荒灘就成了稻米的糧倉,到那時 ——”
    話音未落,薛安都忽然高喊:“水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道銀練般的水流正順著新開墾的溝壑奔湧而來,撞在斷碑上濺起水花,將 “義熙元年” 的刻字洗得發亮。
    辛棄疾彎腰掬起一捧水,看見水中映出眼前欣欣向榮的景象,又忽然想起自己隱居的帶湖莊園中的春色,便低聲吟道:“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後落群鴉。”
    水流漫過荒灘時,薛安都忽然指著水中漂浮的陶片,那上麵的 “永和九年” 刻痕在陽光下忽明忽暗。
    中年人想起年輕時在黃河邊見過的歸帆,忽然跪倒在地,用手捧水飲下,淚水混著水漬滑落:“將軍,這水甜過我家鄉的汾河水!”
    辛棄疾望著蔓延開的水澤,見無數細小的氣泡從泥土中冒出,恰似無數破土的新芽。
    他將佩劍插在斷碑旁,劍穗上的銅鈴在風中輕響,驚起一對掠過水麵的白鷺。
    而遠處的流民們已揮起鋤頭,在濕潤的土地上劃出第一道犁痕,驚飛的麻雀群中,有幾隻正銜著芍陂的水草,飛往新墾的田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