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戰場餘波散,河朔有遺民

字數:4553   加入書籤

A+A-


    夏末的黃河北岸,暑氣尚未褪盡,晚風卻已帶了幾分涼意。
    飛虎軍的鐵甲在夕照裏泛著暗金,馬蹄踏過北魏村落的土路,揚起的塵土混著玉米秸的氣息,在車轍裏畫出蜿蜒的弧線。
    沈攸之勒住馬韁時,青銅護心鏡反射的光恰好落在前方一戶人家的柴門上。
    那扇朽壞的木門旁,半埋在土裏的陶罐正冒著絲絲白汽 —— 不是北魏牧民慣用的皮囊,而是南朝常見的青釉罐,罐口搭著的粗布巾上,還繡著半朵芍陂常見的菱花。
    “元帥你看。” 飛虎軍全軍已全部歸心,稱呼也自然的有了改變,少年將軍的聲音帶著驚奇,他從馬鞍旁取下竹筒,裏麵的水早已喝盡,此刻正盯著那陶罐發怔。
    之前他們在巨裏山坳解救被魏騎劫掠的屯田戶時,領頭的老嫗也是用這樣的罐子盛水,罐沿還留著被火熏黑的痕跡。
    辛棄疾翻身下馬,甲葉碰撞的輕響驚得院角的蘆花簌簌落下。
    他走近柴門,見罐裏的溫水還冒著細泡,水麵浮著幾粒新收的粟米 —— 這是剛脫殼的秋糧,飽滿得能映出人影。
    門楣上掛著的紅布條在風中飄動,末端係著的小木塊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寫著個 “宋” 字,筆畫裏還卡著半片蜀錦,正是盱眙榷場特有的紋樣。
    “是他們。” 薛安都粗聲說道,他認出那布條的係法,與巨裏山坳獲救百姓腕上的一模一樣。
    當時他們突襲北魏糧營時,這些屯田戶曾偷偷送來地圖,說 “魏兵把搶來的稻子藏在斷崖下”,此刻想來,定是這些在北魏的農戶提前傳了消息。
    正說著,土坯房的門 “吱呀” 開了道縫,半張蒼老的臉探出來。
    看清辛棄疾胸前的飛虎紋甲片,老人突然跪倒在地,身後跟著的孩童們立刻舉起手中的紅布小旗 —— 那些旗子是用飛虎軍贈送的傷藥布做的,上麵用朱砂畫的 “宋” 字雖歪歪扭扭,卻比任何旌旗都灼眼。
    “恩人!” 老嫗的鮮卑語裏摻著淮南口音,她捧著陶罐往前膝行,罐底的泥漬蹭在衣襟上。
    “聽逃難的同鄉說,你們要從這兒過。。。 這水是新燒的,還溫著。”
    她身後的小女孩突然舉起緊握的拳頭,張開手時,掌心裏躺著三粒圓潤的麥種 —— 那是商隊從芍陂帶過來的稻種,被孩子當成了寶貝。
    辛棄疾接過陶罐,溫水順著指縫滴落,在龜裂的土地上洇出細小的水痕,像極了他初到芍陂時,渠水漫過田壟的紋路。
    《孟子》裏 “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的句子在眼前具現了出來,他解下了腰間的羊脂玉佩,那是宋文帝親賜的又一批 “忠勇” 佩,玉麵上的雲紋被摩挲得發亮。
    “謝謝老人家。” 他將玉佩塞進老嫗手中,指尖觸到她指節上的老繭,那是常年握犁留下的印記。
    他轉向孩童們,指著遠處的稻田,“好好打理莊稼,明年春天,我會派人送新的稻種來。”
    隊伍繼續東行時,沈攸之忽然指著道旁的草垛。
    三個穿粗布襖的少年正躲在後麵,見飛虎軍經過,突然齊刷刷地鞠躬,懷裏露出半截飛虎軍的短斧 —— 那是前日打掃戰場時,戰士們故意遺落在路邊的,斧柄上還刻著 “冶山” 二字。
    “他們在學咱們劈柴。” 少年將軍笑道。
    他想起出發前,辛棄疾特意下令 “過村落不得取百姓一物,飲百姓之水需留銅錢”,此刻見道旁的桑樹上掛著幾串銅錢,正是按軍中規矩留下的飲水錢,錢串上還係著鮮卑文寫的 “謝謝” 的字樣。
    繼續向南,行至黃河北岸,暮色已浸透河穀。
    劉勔帶著幾名文官在渡口等候,袍角沾著的泥漿裏混著蘆葦屑,顯然是從水路趕來。
    他捧著的賬冊用桑皮紙裝訂,封麵題著 “淮西軍紀要”,墨跡還帶著鬆煙香。
    “元帥,這是冶山的報單。”
    劉勔翻開賬冊,上麵用朱砂標著 “新鑄斬馬刀三百柄,每柄重三斤四兩”,旁邊附著工匠的批注:“仿飛虎軍破陣樣式,刃口淬礬水”。
    他又翻過一頁,“芍陂早稻收了七萬石,劉太守說留了最飽滿的做種,穗長比往年多兩寸。”
    薛安都搶過賬冊,見其中一頁畫著密密麻麻的小記號,每個記號旁都注著地名:“巨裏山,救民三十七口”、“冀州南,贈稻種二鬥”、“黃河岸,埋鐵鍋三口”。
    最末行寫著 “百姓贈物:水五十六罐,粟米三升,布二匹”,下麵用小字標著 “均以市價付銅錢”。顯然是斥候已將發生之事提前告訴了劉勔。
    “還是你細心。” 薛安都拍著劉勔的肩甲大笑,甲葉碰撞聲驚飛了渡口的水鳥。
    那些水鳥掠過水麵時,露出水下的網箱 —— 裏麵養著百姓偷偷送來的活魚,網繩上係著的木牌寫著 “謝辛帥護佑百姓”。
    辛棄疾的目光停在賬冊末尾:“陣亡二百七十四人”。
    每個名字旁都畫著小小的兵器,沈攸之隊的用戰斧,宗愨營的畫弓弩,最末是第214章那個額角的傷疤已愈合的少年兵,旁邊畫著半塊麥餅,正是他犧牲前省下的口糧。
    “立塊碑吧。” 辛棄疾合上賬冊,晚霞正將黃河染成金紅。
    “就叫‘淮水英魂’,背麵刻他們的籍貫 —— 不管是淮南人還是北地歸正,都是我大宋的兵。”
    他忽然想起那個舉著紅布旗的孩童,補充道,“碑前種上芍陂的稻子。”
    歸途行至半月,淮河的濤聲終於撞入耳膜。
    盱眙城頭的守軍先認出了飛虎旗,呐喊聲像潮水般漫過城牆。
    沈慶之立於甕城,銀須在風中飄動,早已得知辛棄疾再次大勝而歸,激動的形色溢於言表。
    “我就知道你會帶回來好消息。”
    老將軍的聲音帶著笑意,目光掃過隊伍中飄動的北魏大旗,旗麵的狼頭已被刀劈得殘破,金線繡的獠牙間還卡著半片蜀錦。
    辛棄疾翻身下馬,將旗擲在地上時,聽見城樓上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歡呼之聲。
    百姓們舉著鬆明湧來,火把的光映著他們手中的東西:有孩童捧著用陶土捏的飛虎,有老嫗端著新蒸的麥餅,最前麵的少女舉著幅布畫,上麵用朱砂畫著個模糊的將軍像,腰間佩著的玉佩,正是辛棄疾贈予老嫗的那枚 “忠勇” 佩的樣式。
    “將軍,我爹在冀州。”
    一個孩童突然掙脫母親的手,抱著辛棄疾的腿哭喊。他頸間掛著的木牌刻著 “宋” 字,與黃河北岸那老嫗門楣上的一模一樣。
    辛棄疾彎腰抱起孩子,甲胄上的汗漬蹭在孩童臉上。他指向北方的星空,銀河正斜跨天際,像極了淮河的支流:“等明年開春,咱們的船就能開到冀州去了。”
    他想起黃河北岸北魏百姓的期盼,“那裏的百姓也在等著種新稻種呢。”
    夜色漸深時,盱眙城的燈火連成一片星海。
    辛棄疾站在城樓,見榷場方向又亮起了燈籠,戰後各族商人重新回到榷場,此刻正圍著新立的石碑祭拜,碑上刻著 “公平” 二字,正是按他的吩咐,用繳獲的北魏鐵騎甲片熔鑄的。
    “將軍,劉參軍說要寫篇《飛虎軍戰記》。”
    少年將軍沈攸之手中拿著一支新筆,筆杆是用北魏槊杆改製的,筆毫浸在黃河水裏,泛著清冽的光。
    辛棄疾望著遠處的芍陂,月光正將稻田鋪成銀毯。
    他忽然想起出發前,老農塞給他的那把稻種,此刻應已發芽。
    那些新芽破土的聲音,定像極了飛虎軍踏過荒原的腳步聲 —— 沉穩,且帶著希望。。。